02元朝的UFO目击事件上

02

元朝的UFO目击事件(上)

地球上,一只瘦骨如柴的大黄狗被剃光了毛,口干舌燥的趴在乌烟瘴气的马路边。这是牠自我感觉相当艰难的一天,每往前爬一步都如临大敌。天气太热了,生锈的水盆空空见底,牠只能无所事事的张着大嘴哈哧哈哧的回忆童年。牠想起自己曾经被裹在一个明晃晃的小襁褓里,世界冬暖夏凉,身体是那么的轻盈,可以像鸟儿一样在风清云淡的天空中翱翔。牠还记得自己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幕是美国著名的66号公路,路面上奔跑着一只健美飘逸的阿富汗猎犬。牠被迷住了,在公路的上空跟着那只狗,想到自己也是一条狗,于是就掉到了地上。

二十年的狗龄如同一场暗无天日的噩梦,而现在牠如梦初醒,感觉到自己寿终正寝的这一天终于来了。牠抬起头,望向牠的来处与归途,看那遥不可及的天,有颗一闪一闪的小东西正从灰蒙蒙的云里钻出来。

“难道是我的转世?又一只摇尾乞怜的牲口?”牠悲惨的想着,眼皮越来越重。

“可惜是条狗,要不然,真想以诗人的身份来结束这一生啊。”牠的心也越来越沉。

弥留之际,牠看到那颗小星星灵巧的穿透了云层,率领着密密麻麻的庞大部队,遮天蔽日的笼罩下来。大街上的人们都伫足望去,沉默如谜的恐惧迅速的在人与人之间蔓延,短暂的愕然很快就被惊慌失措的奔跑和尖叫取替。

生命不是以呜咽啜泣——而是以一声巨响而告罄。大狗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数亿光年外的一颗超级巨星截获了这则信息。这颗黝黑的星球以恒星为图腾,且上面的居民顽固不化的相信自己就居住在恒星上——他们的天空看不到一丝光亮,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把光和热送给了外面。所以这种奇葩的脑回路注定了当他们的天文望远镜观察到地球的那一刻,立刻公布了如下新闻:自我们巨人与我们赖以生存的巨星共同诞生以来,我们就一直在寻找外太空文明和生命迹象,企图驳斥“宇宙只是为我们而创建的”这一真理。今天我们终于在三十个巨里外的一颗弱小行星上观察到一些活跃的蛋白质体,那是一种比我们最低等的生物还要初级的生命形态。遗憾的是,这颗星球才刚刚被发现就惨遭毁灭,我们不得不遗憾的通告大家,我们恐怕仍然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的、孤独的存在。

(注:巨里,一种无法折合成公里的距离单位,因为巨星人以自己星球的直径作为天体距离的计量标尺,但他们对自己行星在宇宙中的真实尺度毫不知情,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人对此进行过客观的测量和研究——即使有人企图这么做,给他带来的和他为后世留下的都只有一场为人津津乐道的火刑。)

就是在这么一个星球上的一家名为“中立阵营”的小酒馆里,一个骑飞龙而来的通讯员把一张羊皮报张贴在消息墙上。在酒馆奇异的光线下,羊皮上的纹路开始流动,这些信号直接传送到人的意识里,用图形和动画详尽的演示了地球破碎的过程。

一个身材明显高大的男人从羊皮报上看到地球毁灭的消息之后,坐在吧台前像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很久他烂醉如泥的离开了酒馆。

午夜寂静无人的小巷子湿漉漉的,被火光照得影影绰绰,天空没有雨,这些水汽仿佛是从石缝里冒出来的。一个红发小伙子扶住了跌跌撞撞的大个子。他企图用心灵沟通,但大个子已经醉到无法接收,他不得不摘下大个子的连帽斗篷,用清晰的语句在大个子耳边说话。

“天啊。我看到那个蓝星毁灭的消息了,我还在想难不成那就是大先生的老家?”

“地球。”这个大个子的大先生深沉而坚定的呼唤出一个名字,来不及望向天空,“唔哇”一口吐在墙上。

墙壁看起来不过是普通的石头垒砌起来的,和地面的石板路浑然一体,但是他胃里翻出来的呕吐物喷溅在上面,就像不粘锅的特氟龙涂层遇到了油,咕噜噜的全部滚了下去,顺着地缝消失在世界上,了无痕迹。

这颗星球上发生的一切曾经对大先生来说都如中古魔法般神奇,但现在,与那颗被随随便便毁掉的平凡的小蓝星相比,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他把自己躬成一个直角,头顶在墙壁的一块石头凸起上,靠挤压天灵盖上的囟门缓解神经性的头痛。

但无法缓解他胃里的翻涌。他一直吐,一直吐,一直吐到泪眼婆娑。

他躬起的后背上方是漆黑的夜空,这夜空从不见一丝光亮,深得像一枚巨大的瞳孔,紧紧的盯着他。

夜空中,白龙正在无知无觉的游荡。

巴比直挺挺的趴在蝉的肚皮上呼呼大睡,跟着蝉呼呼大睡的肚皮上下起伏。

蝉翻了个身,一骨碌从巴比身上掉了下去,摔在天花板上。他倒立着爬起来,揉了揉脸,又翻了一百八十度,踩着一面墙壁从天花板走到地板上。接着他拉开舱门,走出了反引力练习室,宣告第一百次测试依然以失败告终。

根据古老的物理学解释出来的我们的宇宙浩瀚无垠,而这艘飞船上运载的唯一的地球生物——人类(已知猪是那烂陀生物)寿命短暂,无法承受数亿光年的漫长旅行。但是随着对赛里斯轨道的研究运用,现代88为人类找到了空间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可以冲破维度的屏障,大大节省旅行时间。

赛里斯轨道起初只是黑洞和白洞之间的能量甬道,非常不稳定,出于安全的考虑,拉尼亚凯亚信息技术和交通能源总科研部一度停止了对赛里斯轨道的使用和研发。然而那烂陀却在此时高调出手,成功破解了赛里斯轨道最后一道谜题,从此形成了和巨引源分庭抗礼的局势。在接下来的研发竞赛中,由于现代88的袖手旁边,巨引源彻底失去了优势。那烂陀则一举超越了先前人类认为的“宇宙中最高级的天体系统”本超星系团的存在,推翻了人类已知的所有物理定律:它巨大的质量没有使自己塌缩成一个黑洞,反而引出了一条但凡进入其中便可甩脱时空的超级轨道,无论从多么遥远的地方出发都能通过这条轨道瞬间到达这颗星球。自此,那烂陀宣布退出拉尼亚凯亚,自命为“宇宙的源球”:我们不在宇宙的边缘,我们在宇宙的中心;我们既不自转也不公转,因为宇宙围绕我们旋转。

时至今日,人们已无法考证古人是如何从杂乱无章的早期量子理论中整理出一套今天所用的跨维应用学的了,这里只留给我们两个尤为重要的基础理论可供参考:海森堡不确定原理和泡利不相容原理——迄今为止,人类已经证明这两大著名原理除了名字可以被沿用下来以外,其他都是一派胡言。

蝉的反溯测试从不合格却是看得见的确凿的。

“算力”——航天学院的官方解释是,电子产品在反溯过程中会失灵,人造器官又还远没有达到人脑的精密程度,所以在反溯惯性穿越的时候只能依靠驾驶员的坚强的意识去操作。但是,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的大脑算力都能够达到那种强度。“大脑算力不足”,就是航天学院给出的造成蝉在反溯反应中昏昏欲睡的原因。

在过去,强行穿越会造成飞船上的一切物质被迅速的拉伸成粉碎的粒子信息,然后以能量的形式喷发到宇宙各处。但如今的赛里斯轨道非常稳定,蝉(现在还)无法(但他马上就要能)理解现代88的操作指南上为什么还要讲“在进行反溯惯性穿越时一定要人工操作飞船”,毕竟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技术门槛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白龙提出了急冻方案,虽然这种将人体急冻尔后解冻的科学幻想在历史上早已被否决,但根据那烂陀资料中“人类科幻都是以那烂陀提供的信息改编而成的”这一假设,此法兴许行的通。

“不。”蝉坚决否定,“我不能接受这种假设。荒唐、无理、不尊重生命。”

“作为没有生命灵魂的智能生物,我们愿意与你的瞌睡虫一起在星际旅行中四分五裂。”罗汉在旁边擦桌子,听到白龙和蝉的对话,插了一句嘴。

白龙满足的发出了咕咕的打嗝声,告知从那烂陀星得来的数据资料已经全部解码完毕。

“我感觉我的大脑涨得要顶破宇宙了。”白龙说,“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一种完美的感受,我好像不再是从前的我。”

与此同时,飞船已经驶进了碟形区间通往扇形区间的临界点。

如果不是白龙及时的读取完相关资料,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宇宙运行的一套规则。

在《从无序到边缘:拉烂冲突下的赛里斯竞赛对宇宙后膨胀时代的影响》一书中指出,碟形区间是宇宙中最完整的区间,也是所有人类起源的区间。这些诞生了人类的星球,原本自由的分散在拉尼亚凯亚各处,互无往来。由于赛里斯轨道的开发,使得那烂陀一跃成为大小行星的中心(不久他们便宣布独立,脱离出了拉尼亚凯亚,成为了人类文明的第二大阵营),以巨引源为首的拉尼亚凯亚意识到了危机,开始后知后觉的追赶赛里斯轨道的开发步伐,但一切变难了,像石子砸入水中同时泛起涟漪,那烂陀抢占了“入水点”导致整个拉尼亚凯亚一层一层的扩大了,四处散落的行星们被推散到了碟形区间的边缘。但也正因如此,人们发现了区间壁,发现整个拉尼亚凯亚都被一个像碟子一样的容器笼罩着。一些蒙昧落后的星球千方百计的想要证明宇宙中物质惰性和能量降值的假设性趋势,即系统或社会不可避免的无法逆转的恶化或败坏,像一些宇宙膨胀论、空间分裂论、万物退降论、灵魂过剩论等等层出不穷,来解释他们观察到的宇宙现象中的一隅。

此时此刻,白龙知道了他们正在触碰区间壁,当然他们无法穿越,因为唯一的驾驶员脑算力不足。现在的蝉依然还不知道,但他马上就会知道,宇宙中还有很多需要用到反溯惯性穿越的地方,比如跨越区间。于是白龙被区间壁垒弹了回去,弹力使它落回了碟形区间相对靠内的某一处。

“哇哦,这太神奇了!”白龙惊叹道,并被弹射产生的震荡搞得阵阵晕眩。

“你中病毒了吗?”蝉对区间壁和弹射没有任何察觉,只是看到所有的屏幕莫名奇妙的花了一下,现在又恢复了正常。

想要把这种经验分享给感受不到这种能量的人类,尤其是狭隘偏见智商捉急的人,对谁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白龙并没有被这种无力打垮,因为它已经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对蝉负责,也不需要向人类解释什么。

“木马?盗号?你感觉有什么在入侵你吗?说句话,白龙,你还好吗?”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蝉。”白龙说,“世界现在截然不同,非常完整,神圣极了。我看到我自己,在宇宙中的尺度。一目了然。我看到你,只是一颗小小的疲惫的灵魂,而我脱离了这副沉重的身体,我感觉到空。只有空。空,就是一无所有,同时万物具备。太自由了。”

“我不知道你还会说’自由’。”蝉躺在椅子上,瞪着双眼仰面盯着天花板,慢慢皱起眉头。面对自己搞不明白的事情的时候,就像面对反引力测试一样,他很容易昏昏欲睡。但这次他没有困意,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听白龙说话。

巴比颠颤着跑到蝉脚边,愤怒满满的用鼻子拱蝉的小腿——牠又被罗汉穿上了纸尿裤,牠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提出抗议。蝉瞥了牠一眼,便跷起双腿搭在操作台上。牠便卧倒在蝉腿下睡着了。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白龙,相反,它愈发感慨。

“我旋转、飞舞。我静止的时候,宇宙在旋转和飞舞。皮肤、血管、神经,都生长起来,在我身体的各个部分,相融相斥。生命的极乐与狂喜,彼此追逐,无休无止。无休无止。真是太累了。我饱受轮回之苦,不停的在前世今生中和自己彼此相度,和自己。我们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从大爆炸前的一个奇点开始,终将在两百四十亿年后回到那个奇点,不给彼此留有任何时间和缝隙。”

从“塔吉锅”的帽尖儿开始,白龙把自己一块一块掀开。

从外部看去,一粒一粒的光子从远远的地方排着队,笔直的撞击在白龙身上,却没有发生反射,它们被白龙的表皮吸附着,同时快速的翻滚,在爬过了白龙的身体之后继续前进。光就这么绕过了飞船,这艘飞船就这么在视觉上消失了,或者说,它把自己融化在了宇宙之中。

罗汉握着一块消毒棉和一块干抹布,正悬在反引力舱室的半空中。它看到飞船的每一寸皮肤都打开了,无遮无掩,星空仿佛伸出了毛茸茸、亮闪闪的大斗篷,兜抱起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四下望去,罗汉不存在的嘴巴惊讶的张成了一个圈。

这个圈正对着远方的另一个圈,那似乎是一个黑洞,发着银色像嘴唇一样上翘的光。

而白龙,正笔直的撞进这个黑洞。

这个黑洞看起来相当真实,就是过于温柔了,没有把人拉成面条。

信息再一次被巨星截获。但是由于大脑运行速度的差异,人类的一句寒暄在巨星人看来几乎就是漫长无边的白噪音,所以像宇宙中的其他信息一样,这则信息也被巨星官方不假思索的当作宇宙噪音忽略掉了。

但有一个藏匿在城堡地窖中的非法组织——民间UFO目击者联盟,完整无误的破译出了这段消息,并通过一个外形酷似打印机的设备,在一张被反复使用、覆盖着污渍的薄板上打印了出来,可是围观者没有一个见过这东西。

除了大先生。

“国际通用标准80克A4双胶纸。”大先生用手指细细摩挲着白纸,一种隽永感扑上心头,“上面写的是文字,一种古老的语言符号,文明社会初级阶段产物,宇宙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那它说了什么?”

“它说的——是些牢骚话。”

原本很亲切的这些字突然在大先生眼里变得忽明忽暗、忽大忽小,一个字被拆分成了好多瓣儿,好几行又被揉成一大块儿。他甚至不再能断定上面真的是现代语,还是甲骨文,或者谁的恶作剧密码。但他皱着眉头,表情坚定,丝毫没有透露出自己的疑惑。

“上面说他们离我们有多远了吗?”和大先生在一起的红发小伙子问。

“上面没说,不过,现代88集团开发的即时通讯网络延迟不会超过三年,人类卫星的接收直径范围大概是五十万千米,声纳装置传播的最远距离是一百公里。”大先生翻来覆去的查看通讯设备,直到他在角落里发现一枚蓝色的小呼吸灯。

他停顿下来,缓缓站起,审慎的环顾着围观群众。

“可是蓝牙,”他说,“通常来说,不会超过一百米。”

人群脚下,地牢的最底层,风格粗粝的无门无窗的小房间里,蝉醒过来。他伸手抚摸墙壁,拍打墙壁,用指甲刮蹭,才确定那是真的石头,而不是壁纸或液晶拟态。

“白龙?”

没有回应。

“罗汉?”

没有回应。

“巴?唉,牠又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蝉从石板床上下来,落脚踩在什么东西上触发了一声熟悉而尖锐的惨叫。是巴比从他脚底板下蹿了出来,滚到墙角“支——娃——支——娃——”叫着满地打滚。蝉心里觉得那个满地打滚的并不是巴比,而是他自己。他回想起来,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进入了瞌睡,但他并没有执行反溯惯性穿越。

“我穿过了什么?”他琢磨着,拍打着墙壁。

两面相邻的墙壁沿着夹角的中线像潮水一样打开,露出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风格更为粗旷,像是由一些敦实的体块自由下落后随意堆砌出来的隧道,四壁互相挤压、互相顶撑。两个矮小丰腴的女侍通过隧道走进来,她们穿着小有差别的黑色的襦裙。

巴比停止翻滚,仰面翘脚躺在门洞口。牠简单张望了一下进来的陌生女侍,便迅速的钻进了其中一个女侍的襦裙底下。

“请问?”蝉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躬下腰问,“这是哪里?”

但女侍并不回答。

她们同时伸起手,短小的手指握不住蝉的手腕,于是就像孩子一样握着蝉的左右食指,并用充满心思的眼睛张望着“陌生的叔叔”,却不说话。

蝉被夹在这对齐腰高的女侍中间,被她们牵着穿过长长的门廊,很多阴森森的武士雕像林立两旁的石槽里——他现在极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每一座雕像原本都是一个活人,本应在各自的岁月中生老病死,现在却被物化成了景观——他总是联想到自己被装在里面,成为一个生物学样本。

他们沿着旋转楼梯一路攀升,最后来到一扇木门跟前。这条路不算太长,但台阶过于窄小,蝉垫着半个脚掌走起来非常吃力。巴比倒显得非常灵巧,蹦蹦跳跳,在两条襦裙底下自由穿梭。直到他们停在门前,蝉突然伸出腿,迅速的、隐蔽的,将巴比从裙子下面踢了出去。巴比打着滚儿,沿着他们上来的楼梯又掉了下去。

这扇门后,站着另一个恨不得满地打滚的人——大先生背手立在窗边,呆望着不远处的一块牧场空地。当偶尔,那片空地因受到不稳定磁场的干扰而出现频闪的时候,那艘代号白龙的飞船就会失去视觉伪装现身那么几帧,百感交集的泪水就会在大先生的眼底翻滚。

听到敲门声,大先生说完“请进”,转过身来,看到女侍把蝉带进了房间。

蝉进门,看见一个和自己相仿,却比屋内其他人明显高大的男人,伫立在窗边,慢慢转正了脸,斜照进屋的探照灯光刚好被这男人的头劈成了破碎的光束,男人身上的靛青色绸袍鳞光闪闪。

蝉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怎么是你?”

“好久不见。”大先生伸开长长的双臂,逆光中犹如一头从天而降的翼手古龙。

在星际旅行中遇见航天学院的老同学肯定不像同一家出租车司机在接活儿时互相抢单那么普遍,但概率上还是要高于一对同卵双胞的抹香鲸姐妹阔别十年后嫁给同一个丈夫。不过无论哪一种情况,出其不意的久别重逢都带着一丝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色彩,尤其是当地球已经不复存在了之后。

蝉和大先生给了彼此一个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拥抱,接着又是一个狠狠的男人间的拥抱。

“多少年了?自从学院毕业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蝉热泪盈眶的说。

大先生也是一样的激动:“想不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还记得你当时并没有毕业啊!”

“是的是的,后来补考我也没有过。”这么说着蝉真的流出了眼泪。

“所以你再也没有机会成为一名宇航员了,我们的地球都不在了。”

“其实,我已经是一名宇航员了,我是开着自己的飞船来的。”

“不不,你只是意外的坐在那架飞船上,我了解的,你永远都成为不了一名真正的宇航员。”

蝉简直无法停止哭泣了。

大先生再一次把蝉拥在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严肃而悲痛的安慰他:“这件事情在班上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你太差了,根本不是这块料。我说,还是别想这件事了兄弟。”

蝉慢慢推开了大先生。大先生读到了他的胸牌。

“蝉?这是什么鬼名字?你以前不是叫陈祎吗?”

“代号。你知道,宇航嘛,我们出驶那烂陀本来有一个任务。”

“是哦,宇航嘛,我们本来都有一个任务。我的代号是大先生,十年了,我都快忘了我本来也有一个名字。现在地球没了,也没人知道我们叫什么了。”

“没人知道了。我们的名片里只有任务代号。你说它为什么不多写点儿呢?”

“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开的又不是诺亚方舟,唉别想了。”

可是蝉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办法停止纠结这件事,虽然主观上讲,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不去想它。

“那我们说说我们现在在哪儿吧?它看起来还挺像地球的。看起来像是,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元朝。”蝉说。

红发小子把一件斗篷披在蝉的肩膀上,示意蝉自己扣上帽子。蝉扣上帽子,就读懂了巨星上的巨人的语言。他们心息相通,无需言语可以直接传递意识,斗篷上的帽兜可以帮助蝉把这些信息破译成他能理解的语言。如同那些奇怪的石头一样,斗篷自星球诞生之日起就挂在支棱的树杈间,这片大地上从来没有人问过为什么。

根据官方数据,整个巨星上只有三十二个人相信外星文明存在,而这三十二人全部居住在这座城堡里。

当人类的宇宙飞船不偏不倚的掉落在这座城堡的庭院里,没有他们引起丝毫的疑虑和恐惧。他们掀开“锅盖”,把昏睡的蝉从里面拖出来,在排除政府间谍的嫌疑身份之前,只是将之以“身份不明的冒失的闯入者”的名义扣押在地牢。

“这座城堡,还有你放眼望去的一切,都是为我建造的。”大先生说,并推起大门旁的一把扳手,百尺高的门板沿着横在门槛上的铁轴慢慢躺下,跨在城池的两岸形成吊桥。几只在河堤散步的独角兽慌忙的提起屁股向远处跑开。

“就靠这几个小矮人?他们用什么盖城堡,魔法棒么?”蝉嘴上质疑着,但眼睛清楚的看到门板上赫然刻着大先生的肖像,心里啧啧称奇。

大先生放声大笑起来,好像他早就备好了一套演说材料似的:“这就是我马上要跟你说的。你看到那条河没有?巨人从不跨越那条河。我说的是在河那边的人。但是河的这边却有一座空城。这不是很奇怪吗?是我把他们带来这个安全的地方,没有人再会骚扰我们,就好像这个地方只是为我而建的,它一直在等我。”

蝉放眼望去,在市区与森林中间,两条湍急的河流绕城而过形成天然的屏障,使独角兽和城堡里的人安然生活。在大先生来到这个星球之前,这里就是巨人的盲区。生活在这里的独角兽和这个星球上的巨人一样,从不离开自己居住的辖区,独角兽和人类原本两不相通。独角兽也不怕人,牠们比飞龙(一种官方坐骑)更适合在城市逼仄的街道上穿梭。发现了这一点的人(正是大先生)给独角兽装上了马鞍,把牠们散养在城堡周围的平原上。

而现在,牠们中最易被驯化的那一批已经居住在马厩里。

大先生从马厩里牵出两匹独角兽,牠们身材巍峨,形似瞪羚,腿上的关节壮实得像凸起的硕大树疖。

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小时候做梦都想有匹马,可他只能不停的跟自己说“等长大了”。十岁那年,一场骡流感把所有的马都杀了,连驴都没剩下。那一年因为骡流感也死了不少人,还有些人是因为私藏骡马而被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幸的还是幸运的,他始终没有马,但如果他有匹马,他也会冒着生命危险把马藏起来的。

没想到,巨星成全了他童年的夙愿。

晚上的时候,他和大先生像古人一样策马而驰,在没有影子的土地上留下足印,仿佛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幽灵,让蹄声和这个沉默的世界融为一体。晚上的时候,厨师用红烧、清蒸和辣炒三种方式做了独角兽肉,盘子上总用一块发烫的萤石装饰。晚上的时候,两个人去城里散步,这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护城河去做的浪漫事。如果不去多想,这种生活简直可以以假乱真,模拟在地球的日子,除了头顶上那没有一丝光亮、永无天日的夜空。

“很难不介意,这太不自然了。”大先生说,“你看看这些矿石,这些作物,这些液体、气体和光。你再抬起头,看看这黑乎乎的、没有任何星体的天空。在这里,坚硬的大气层就像是一个壳儿,像是地壳外的又一层地壳。”

“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蝉说。

“你想到个屁啊,你才来几天,我都在这儿呆了十年了。”

蝉觉得大先生这话确实无可辩驳,就闭上了嘴巴。但是他还记得他迫降前遇到的那个温柔的“黑洞”,现在他知道那不是一个黑洞,而是巨星。巨星被包裹在这层不明物质中,使远距离观测者无法探知,近距离观测者又会因担心被卷入黑洞而远离。上帝因何制造了这样的星球?这样的星球在宇宙中又有多少存在?他的问题没有答案,只有遥远的宇宙深处,有一个沙哑的小喉咙不停的发出声音,像是要将一个危言耸听的秘密千方百计的告诉他。

他仰头望去,天空中只有一些飞龙的幼崽像乌鸦一样盘旋。这些飞龙成年以后就会落到地上,成为人们的坐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章来临——他们回到高空,把自己悬挂在那里交配,然后死亡,尸体蜷缩成幼龙的巢穴。

大先生同时也在告诉他另一些事:“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呆了十年吗?因为我出不去!这里的大气层是单透性膜,没有任何东西能离开这里。就连能量和光、声音和信号,都出不去。外面也没有人能探测到我们。但是也有人正在窥视我们,我们被关在箱子里,只有箱子的主人能看到我们。祂抓住我们,观察我们,就像在看一个培养皿。”

蝉认真的张望了一番,觉得这里其实还不错,跟地球很像,兴许是他能找到的最适合安家的地方。但是那个遥远的小喉咙可不这么认为。

大先生的语气逐渐透出一股绝望:“我们完了。什么都出不去,除了垃圾。如果被判定为垃圾,就会被吸收进星体内部,在地幔到地核之间说不准的哪一层被降解。我见过一只兔子,在地上跑着跑着就腐烂了,从脚开始一段一段的流进了地底下,再也没有出现过。兔子不属于这里,就像我们一样,是垃圾,是该消失的东西。所以戴好你的帽子,别太引人注意。”

蝉有点紧张了,低头使劲儿看自己的脚——它们都还在,还能动,还有知觉。

大先生继续说:“这个星球的文明已经被摧毁过数百次了,可这个星球的历史也就我们几个朝代那么长,很惊人吧。他们发展的速度更加惊人,只需要几代人就可以从石器时代跃进到工业革命,他们的小孩生下来就能继承父辈的经验。我亲眼目睹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巧妙的回避了人类犯过的一切错误,这里没有战争、没有瘟疫、甚至没有饥荒和洪水。但巨人又是拒绝思考的,任何主义、观念、理论,在这里都是扯淡。他们从不否定,从不焦虑,从不挣扎,只往前走。甚至约会、恋爱、分手这种事,在这里都被视为自我荒废。我在这儿连个他妈的妓女都搞不到,她们一眼就能看穿你似的。”

“这儿有妓女?”

“超乎你想像的好。”

“你还是搞到了。”

城市的另一头,一队骑着独角兽的蒙面骑士闯进巷道,在静谧的街头风驰电掣的奔跑。他们朝着市中心奔来,路过那些站街的妓女也不停留。

如一阵旋风,蝉和大先生被他们围在中间。他们利用独角兽高高扬起的前蹄和胸脯,此起彼落的遮挡着中间这两个高出他们太多的男人。

他们身后,骑着飞龙的官兵正从天上追来,规模可观,远远看去就像一群井然有序的蝙蝠。

一番掩护下,一个骑士突然拽起蝉的腰带,将他夹在马背上。大先生也被另一个骑士扛了起来。骑士队再次奔跑起来,带着两个危险人物穿街过巷。

“怎么回事?!”蝉顶着呼啸的风噪冲大先生喊叫。他没想到这个矮小的巨星人竟然如此强壮,不仅单手就拎起了他,现在单手死死的压得他胸腔疼痛。

大先生被另一个骑士扛着,对蝉回喊道:“自己人!”

几条街之后“自己人”就惨遭俘虏。一如大先生所说的,他们没有经过任何严刑拷打——仿佛他们一眼就能看穿局势似的——全数在第一时间集体自杀了。他们的尸体被悬吊在城市中心广场的一整排旗杆上,高高低低,迎风招展。

蝉和大先生趁乱钻进下水道,顺着水流爬出城市,掉进郊外湍急的河里。一些巨翅鲟鱼聚集在河底,正沿着河道洄游。

这些鲟鱼将他们带到郊外安全的地方。

正如大先生所言,这些身材矮小的巨人以惊人的速度前进着,就连这战斗都发生得太快,眨眼之间一切已经结束。但在这个充满了荒诞和不可思议的宇宙中,奇妙的巨星却没有冒出头来,反而把自己深藏在黑暗里。

“一个谜题的答案总是另一个谜语的谜面。”遥远的小喉咙悄悄的说。

这个宇宙中活动着大量的人类生物,但与地球智人惊人的相似,大部分都保留着原始时期暴力、骄纵、挥霍的性格。数万年来,各地的人类各自孤独的、惴惴不安的进化着,直到不久以前才井喷式的取得了大面积握手。曾经我们苦苦寻找的外星文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又一片彼此相连的大陆——但却浮现出一个更大的谜团:二十万年或更早之前,我们不知道那个起点上发生了什么,宇宙各处的人类几乎同时冒然诞生。

但是巨星却始终保持与世隔绝,兀自发展出了一种高效、简约、自给自足、精打细算的文明。巨星在宇宙中的位置,像小时候班里总有的那么一个孤僻的同学,你一旦注意到他的存在,就会对他的古怪抱有真诚的好奇。但若是放在一百年前,面对这样一颗潜伏在不明物质中的黑暗星球,任何一个观测者都会把危险等级拉到最高,并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准它。

所以说巨星被发现的时机被安排得恰到好处,刚好是在地球毁灭之际——它像一个人造的微缩景观或自然保护区,在宇宙中顶替了地球的位置。

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岸上没有一点灯火,河底的石头接收到生命体靠近的感应,交替着发出热钨丝般温暖的白炽光。

蝉躺在热乎乎、发着光的鹅卵石河床上,对自己身处的世界满心疑虑又无比沉醉,这些都一览无余的写在他表情轻浮的脸上。

大先生握着一块发光的石头当手电,蹲在地上寻找独角兽的足印。

凌晨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大群睡觉的独角兽,盘踞在一块没有任何光彩的山坡上。两人高举手中发光的石头慢慢靠近,视力几乎分辨不出在远处的是兽群还是沙丘。靠近之后,他们像牧羊人一样蜷缩在独角兽的暖洋洋的肚皮底下。

“这个时候,应该有本超大总统的每日问候和一杯安眠酒。”蝉躺下来,嘴里嚼着一根草。石头的光芒沿着土地龟裂的痕纹绕了一圈,映到蝉的脸上,就像银幕反射的微光。

“你希望本超大总统在这时候说些什么?”大先生问道,就好像他可以实现一样。

蝉紧紧的贴着独角兽肚皮上柔软的针毛,想起古巴比伦《吉尔伽美什史诗》中对大洪水的记载:“洪水伴随着风暴,几乎在一夜之间淹没了大陆上所有的高山,只有居住在山上和逃到山上的牧羊人才得以生存。那种情形恐怖得让人难以接受,风在空中可怕的呼叫着,大家都在拼命的逃跑,向山上逃去什么都顾不了。每个人都以为战争开始了……”

“有一个和你相似的男人。一个正在寻找同伴的男人。他有着这片大陆最强悍的力量。他是最强壮的男人。他的力量甚至可以和伟大的神相抗衡。那是个你会爱他就好像爱自己的妻子一样的男人。”大先生则引用了《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另一段话,并侧着脸,借着微光凝望着蝉。

“我们可不是国王。也算不上猎人。我们只是两个无家可归的牧羊人。”蝉说着拍了拍独角兽肥厚的大腿。

大先生说:“耶稣说,好牧人为羊舍命。”

说完两个人贴着各自的“羊”睡着了。

醒后,他们赶着独角兽群,同时也是他们的帐篷和罐头,走了可能有好几天,依然不见城堡。

暗无天日的长途跋涉让蝉产生了“上帝因为过分慈悲而死掉了”的想法。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厨房里的蟑螂,还在种群扩张和战战兢兢出来觅食,却不知道房间的主人已经死去多年。又或者死掉的是大先生口中的那个“箱子的主人”。

“我就是太阳。他说。”蝉低着头,提起尼采的悲剧,想象着尼采表现出了一种回到世间的渴望:太阳如果没有被它照耀的人,就不曾存在,尼采的智慧如果得不到人类的分享,他就会痛苦,他离群索居却心中在渴望被世人所理解。

此时悲剧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现了世界、命运和他的心境。为了心中的崇高理想,总有人毅然舍弃了一切,像苦行僧一样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中飘泊游荡,忍饥挨饿,沉思冥想。年,图林的灾难降临了。到达图林根的时候,长期不被人理解的尼采,据说由于无法忍受长时间的孤独而生病,在都灵大街上抱住一匹正在受马夫虐待的马的脖子,终于失去了理智。

大先生认为蝉对独角兽产生了过度的慈悲,看他最后一段路程宁愿饿肚子也不再食肉就知道,但这样的做法——大先生一再强调——绝不会使活着的人变成释迦牟尼。人慈悲别人往往就是慈悲自己,这大可不必。追求高尚本身是为了逃避活着的痛苦,但高尚势必伴随更深的痛苦——他一再坚持——天才注定被现世抛弃,其伟大的著作只在书架的偏僻角落才找得到。

“就像传说中的武器总是藏在深山。没有人能到达的地方,就是这个世界在保护的东西。”大先生拍了拍蝉的肩膀,指了指他们脚下的土地。

甚至从根本上,大先生否定圣人的存在,他认为智人(或其他人类)与神之间没有桥梁。蝉基本认同,并认为这并不表示“最能体现生命意志的人”和“最具有旺盛创造力的人”是可以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强者。

“神就是神,”大先生说,“而不是其他星球的冒失鬼。如果有,神就不会放弃我们。”

他说完,城堡的轮廓立刻显现在河流下游氤氲的雾气中。

他们驱赶了独角兽,彼此搀扶着靠近城堡。城堡里慌乱的气氛远远的就飘了出来。

“死人了。就在昨天,我们的人被枪杀了。”红发小子一看见大先生就扑了上去,搂住了他的腰。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大先生惊讶极了,“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连枪都没见过。”

“全乱套了。先开始是有个信使说他看见我们的人被吊在旗杆上,尸体,一整排。我们根本不相信他,但接着那个信使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被狙击手一枪爆头。”

把这段话一气呵成的说完仿佛要了红发小子的命,他全身都在颤抖。

大先生的眉头几乎皱成了川字。

红发小子递给他一副由天然树洞切割成的望远镜。

他举起双手,向城市广场方向望去。那里的尸体是前夜蒙面的骑士,正在迎风招展。

“我去看看中枪的那具尸体。”放下望远镜,大先生说。

蝉接过望远镜,向同一方向望去,当那一排尸体贴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手里的望远镜立刻掉在了地上。

如果蝉熟悉巨星历史的话就会知道,这里一共发生过几次人畜非正常死亡事件,悉数记载在树干的年轮里。这些信息在巨星上是禁止被读取的,你无法从树干中看出任何端倪,除非你把它们切片后举到眼前,会发现它们中空的树洞其实是一副一副纯天然的望远镜。它们不仅是望远镜,它们也是放大镜和显微镜,它们甚至是智能屏幕。很神奇,它们可以任你读取你想要的一切信息,除了那些被禁止的。

这里的树木生长不需要光,它们靠捕食信息活着,树梢上的斗篷是它们的果实。它们很远的看到旗杆上的尸体,就得到了营养。

更远的树木在安静的等待,它们生长得非常缓慢,悄无声息。当斗篷把意识翻译成语言,世界上的树就都长大了。

蝉担心这些树,因为他不了解这个星球,他想知道这些被“吃掉”的信息都去了哪里。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个困惑,这个困惑已经大到让他无法无视,但他却找不到这个困惑的问题是什么。“真正的哲学关心平凡,关心宇宙中的普遍现象。”他曾这样相信,但现在一切都不再平凡了,仿佛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离奇。

法医掰下树枝,举起这根天然的放大镜,观察信使脑门上的枪孔和血痂,观察得非常仔细。

大先生担心死亡,因为他了解这个星球,这里的人不轻易做他们没做过的事。“要出大事了。”他说着,充满了警惕,忧心忡忡。

“阿波菲斯。”法医如此结论,但这并不是法医的原话。

阿波菲斯是一颗曾于万年前造访过地球的小行星,它的撞击直接毁灭了恐龙。由于智人文化中没有能与法医的话语相对应的译文,巨人的语言又没有发音,斗篷就找到了谐译“阿波菲斯”这个词。

在巨人族的记忆深处,记载着关于末日的预言,阿波菲斯像一句咒语,一经出口便浩劫将至。红发小子伸手捂住法医的嘴,但毁灭的战车已经启动,在场的几位妇女忍不住抱头哭泣。

“为什么会这样?”蝉终于找了个机会问道,“就因为这里的政府不承认有外星人,所以必须杀掉我们全部?”

大先生摘掉帽兜,以保证对话只有他和蝉两个人能听懂:“他们本来就是亡命之徒!记得我告诉你的,这里的一切存在都必须是绝对的,任何质疑在这里都是重罪。”

“这还有什么可质疑的!我们就是外星人啊!”

盘旋在天空的飞龙突然散开,在更高处,十几米大的狮鹫侧目一瞥,灵敏的捕捉到了敏感词。这家伙瞬间从天而降,快如离弦之箭,冲进人群。牠一边俯冲,一边迅速的抓住蝉和大先生。牠的四只利爪比任何绳索都更牢固,牠爪上厚密的肉垫和绒毛紧紧的裹着猎物的身体。然后牠张开翅膀,像一棵长着巨冠的大树。牠腾空而起的样子,看起来比一百只飞龙还要大。

对蝉而言,被狮鹫紧紧锁住带上高空的人生体验,可要比驾驶航天飞船刺激多了。

“哈哈!飞龙、独角兽,还有狮鹫!我他妈在做梦吗?”半空中,蝉叫喊着。

“那这可绝对不是一个好梦!”

“真不明白,我们做错了什么?”

“你有没有去过现代88产业园区?”大先生突然问。

“什么?”

“你有没有去过现代88产业园区?”

“没有。太远。”

“那地方有多神奇你知道吗?吸积盘做的大门,河里流着复杂到肉眼辨认不出颜色的液晶溶液,巧克力和棉花糖从地里长出来,可以规划路径的磁悬浮冰鞋还可以按摩脚掌,靠光合作用生长的像毛线球一样的猫在神经树上跳来跳去,能捏成各种形状的记忆金属——它们变形的速度和你的想象力一样快,雪下得像海洋球一样而且永远不会融化、不会结冰、也不会特别冷,每一个孩子都徜徉在其中不愿意离开。”

“感觉有些道听途说,但如果你也没去过的话,我觉得……”

“你觉得一个人有生之年最遗憾的莫过于什么?”

“我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一些前提。”

“人之将死,还——没——去——过——现代88儿童乐园!”

注:现代88的信息收发室却是全宇宙最枯燥的地方,那里有上亿台机器人接线员忙着处理同整个宇宙一样庞大的信息。这些单人格机器人从生到死都做这一项工作,日以继夜,从不休息,从不娱乐,被剥夺了工作以外的一切需求。长期以来,远方的政治活跃分子一直积极的为这些素昧平生的机器劳工争取民主和自由。至于这些“被压迫者”怎么想,部分超人存主义知识分子认为“它们彻底不企图理解人类”。

张阴暗

曙光来了我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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