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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容易想家。

具体的东西，说起来就像洪水猛兽一样，从开始有记忆一直想到拖着行李箱离开南方远走高飞。

小时候是医院的大院子里生活的，偶尔去爷爷奶奶那里。

外婆是个急性子，外公是个慢吞吞的人，做菜放盐特别多，外婆喜欢种花，有颗比我还老的昙花，有一堆吊兰，还有一盆仙人掌。昙花每年都要开上几十朵，谢了还能做成菜吃。每个夏天的保留节日就是全家一起摇着蒲扇看昙花开，我记得是九点半，它就全都打开了。那时候天上会挂着一轮白白的月亮，月亮四周有一环彩虹一样的光晕，抬头还能看见射手座和北斗星。

外公是个奇妙的老头，他很喜欢外星人。订阅了一本外星探索杂志叫飞碟探索，我俩总喜欢成天坐在阳台上，看云，我说像大象的他非说像蓝鲸，我说像老鼠的他非说像有潜水艇。后来他和外婆信了佛教，每个周末都要带我去山里的尼姑庵礼佛。

上山的路上有颗猕猴桃藤，每年结几个果子，我想要，外公说这是给小鸟的，不许摘。庙边住了一群新生的小野猫，我想要，外公说你问问小猫肯不肯跟你回家呀？我一张口问，小猫四散做逃，外公拍腹大笑。路上窜出了一条腕粗的蛇，我跑过去瞧，外公说你和人家问好了吗？我说蛇你好！蛇不理，我们跟在它后面慢悠悠的走了一段，它窜进草里就离开了。

家里有人生病，做中医的外公和外婆就会带我去摘草药，一边教我认一边告诉我有什么用，回来用竹编的簸箕摊开晒干，装在黄铜的饼干罐子里，放在一个充满了尘埃气味的柜子里；外婆的柜子都有一股好闻的尘埃味儿，大概是因为里面放过记录了春来秋往的植物吧。中药房里称药的小秤，我也一直想要一支。

外公有辆大单车，后头有个竹条编小板凳，我坐在上面，他带我到处走，带我去河边找有趣的石头，带我去远处的田里喂山羊，山羊有大大的犄角，叫起来颤颤巍巍，可温柔了。

外公还做木雕，在河边拾到有趣的木头，就带回来，从小屋里掏出锤子凿子，搬两个板凳，雕孔雀，雕美人抚琴，我也拿着凿子雕，砸到手指出血他给我吹一吹，我们就继续雕雕刻刻。雕好了，外婆就搬来她的水仙，放在桌上，别有趣味。

外婆对她的花特别好。她有好多花，每年修剪，剪下来的不舍得丢，就买新的盆扦插，送给朋友送给亲戚。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她的金边吊兰了，因为只有一盆。外婆也喜欢，把它摆在了电视机上，枝繁叶茂。和外公从河边揪来的水生草，她也好好的养着，长成百草葳蕤。

夏天睡在凉席上，我最喜欢趴着，外婆胖胖的手臂冰凉的，软软的，我喜欢抱着她。她会打开吱呀呀转的一座老电扇，定上一个小时，再拿着已经被摸的油光滑亮的蒲扇给我摇风。我老被热醒，就翻身睡到另一边去，外婆轻轻的打鼾，窗外草蛉吱吱叫唤，风吹着喜树的大叶子哗哗响，月光亮堂堂的，我能看清外面一片片的瓦。每次午觉醒来去上小学，脸上手上都是满满的印子。

外公外婆都爱读书，书柜有两大个，我也喜欢，总是不厌其烦的翻着他们柜子里的书，童话看完了看飞碟探索，飞碟探索看完了看中药图册，中药图册看完看舅舅的外科理论册。

奶奶的排骨汤特别好喝，爷爷是个爱逗我的老头，老骂我小草包，我们就嘻嘻哈哈的闹来闹去。学步的时候曾经因为爷爷没关门我踩着学步车从二楼摔到了一楼，爷爷让奶奶臭骂了一顿，就再也没用过学步车。奶奶炒菜好吃，奶奶家就像我和表哥的大迷宫，我们总是从房间里找到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

后来爷爷因为摔坏了腿，瘫痪以后身体越来越差，奶奶每天照顾他，爷爷只能卧床，各种各样的连带病都出来了，而我那时候并不太明白。奶奶要帮他洗澡，照顾他方便，给他翻身，包圆了两个人的生活。妈妈总带我买水果去给爷爷吃，我们洗好水果，四个人一起坐在床边，我给爷爷挑最好看的递给他，他就笑呵呵的吃。房间是白炽灯，黄澄澄的，像一个童话。房间里弥漫着被肥皂洗过太阳晒过的褥子的香味。

已经记不起是我几岁的暑假了，仿佛是零五年的事情，暑假我执意要去找外地的大姑姑玩，姑姑一起回来的路上只差一刻钟的路程了，姑姑接到电话，突然在车上哭了起来，旁人问她她回答：我爸爸走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走了，问姑姑，爷爷去哪里玩了啊？姑姑说，爷爷去世了。我说，什么是去世啊，姑姑说，就是不在了。我并不明白，直到下车以后外婆牵着我，走到眼眶红红的爸爸面前，奶奶家门前的巷子里摆着常用的一个搪瓷盆，盆里烧着一塌暗黄的纸钱，天不是很明朗，纸被烧透彻的灰闪着红红的火星漫天飞，还弥漫了一股香火的味道。病了年余久的爷爷离开了，奶奶没有流眼泪，平时她总是埋怨爷爷笨手笨脚的，那时候我看见她不知道做什么好，也没理会旁人的反应，我听见她轻轻的说：臭老头子，走了我才轻松呢。你终于走啦。

我上楼走到闭着眼睛的爷爷面前，妈妈说爷爷走之前没看着你，等不到了，拿着我钱包里你的照片走的。

他到最后都不肯伸直腿。摸着他还热热的手，我哗啦啦的就哭了。但是那时候对死亡的理解并不透彻，以为只是短暂的告别，在殡仪馆，我们带着白色的头巾，袖子上别着一束麻草，向每个来念悼词的人递香递酒，到最后祭司让我们绕着爷爷最后送一程的时候，我和表哥才明白什么，两个人站在爷爷面前大声的号哭了起来，花圈被吹得哗哗叫唤，奏哀乐的工人用力的吹着喇叭打着锣鼓，门外烧的纸钱扬着满天下雪一样的灰烬。

后来奶奶和各个姑姑都梦到过他，而他十几年来从未来过我梦里。很长一段时间半夜总是偷偷的哭，想着是不是因为爷爷生我的气了啊。长大以后独自在外读书，半夜害怕的时候，感到孤独的时候，无助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就总是想着，他会不会也在天上庇佑我呢？时间一久，思念发酵，却快要想不起爷爷的脸了。唯独记得昏黄的白炽灯和他接过我的水果时高兴的脸。越大想他的频率不高，却老敲着键盘就流眼泪下来，嗓子里堵着一团比被车撞时束手无策的感受到韧带断裂的疼痛还难过的难过，停不下来。

后来六年级爸妈有时间了，就和爸妈一起生活。妈妈穿好看的花裙子，我们一起去春游，一起用扑克玩二十四点，那时候夏天总是跳闸，我们三个就点着蜡烛，我听他们聊天。六年级过得太快了，初一去长沙读书，外公给我写信，说你就是我的一只白鸽，现在要飞走了，飞高飞远吧。我松开了他们的手，初中高中以后就回家次数越来越少，一年寥寥几次，高三毕业，我拉着外婆，曾经比我高一头的外婆现在比我矮一寸了，她拍拍我说，老啦，骨头缩起来喽！我说，那你就努力补身体长高吧！奶奶的腿总是肿着，疼得睡不着，却老是来给我做好吃的。妈妈告诉我外婆风湿，一下雨就难受的不行，我打电话问，她却老告诉我没事都好。毕业和爸爸一起出去吃饭，服务员倒的是开水泡的茶，我吃了一颗辣得不行的辣椒，他看我没水喝满脸淌眼泪，就一声不吭的大口喝光了还滚烫的茶给我倒了一杯牛奶。

成绩出来应验了外公的话，越飞越远，爬山越岭，连通电话的频率都少了许多。却总是半夜偷偷的在被子里想家，半夜一个人不知道该找谁说点什么，虽然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成年人了，却还老哭。有个词语叫历历在目，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情了。

希望我能陪你们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是我和外公常看的天和某天的云。祝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