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瓦特伊文斯哈里汉堡店中国

人人都希望能到别的宇宙旅行一番,去看看那里光怪陆离的模样。但你也许不知道,有时候,最奇特的世界就在家门之外你从未踏足的地方。

劳伦斯·瓦特-伊文斯著 

Bruceyew译

插图\安妮

编者按:

人人都希望能到别的宇宙旅行一番,去看看那里光怪陆离的模样。但你也许不知道,有时候,最奇特的世界就在家门之外你从未踏足的地方。

本文获年雨果奖最佳短篇。

哈里汉堡店曾经是个好去处——或许现在还是,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从查尔斯顿北上,沿79号高速公路开几英里,过几个出口便到,靠近一个叫萨顿的地方。店里以前生意相当不错,但后来,查尔斯顿外面又修了一条州际高速公路,立交桥附近开了好几家快餐店,从此再也没人愿意多开几英里上哈里的餐厅吃饭。大家都很纳闷儿,老哈里是怎么维持生意的。可事实就是事实,州际公路开通之后,他的生意还是挺好。我在那儿打工的时候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我为啥在那儿打工,而不是上立交桥附近的快餐店?因为从我家住的小屋子出发,绕个弯儿就是哈里的餐厅,都在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并不在萨顿界内,而是位于道路旁边。我家的房子和哈里的餐厅周围再没别的什么建筑,他住在餐厅后院。对于没有汽车的我而言,那儿是步行一小时内可以到达的唯一地方。

当时我十六岁,需要工作,因为我老爸又失业了。只要能挣钱养活自己,我干啥都愿意。老妈不介意我开她的车——前提是我开回来的时候能加满油。我没法每次都做到,但规矩如此,因此哈里的通宵汉堡店是附近的唯一选择。哈里说他不缺人手——他有两个厨子,两个看柜台的,还要算上他。其他几个白天干活儿,两人一班,夜里的生意则全靠老哈里一人料理。我时常在他那儿消磨时间,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我觉得工作挺简单——生意普普通通,坐下吃饭的兄弟总在讲下流笑话。对我来说,这种工作再好不过。

可是,哈里说他不需要帮工。

我感觉他说得大抵没错,但我不愿就此放弃开老妈车子的大计。我苦苦哀求了一两个星期,烦透了的哈里终于答应给我一个机会。他让我顶所谓的“墓地”班,也就是午夜十二点到早晨八点,工作职责从看柜台到杂役到守门彻底全包。

我说服他让我七点半下班,否则我没法上学,于是我们达成了协议。我自己对念书没啥兴趣,可我爸妈希望我好好读书,再说学校是交朋友的好地方,明白吗?可以钓钓女孩什么的。

就这样,我开始在哈里的餐厅上夜班。第一天晚上,我十二点准时出现,哈里把围裙和一顶小帽子递给我,感觉就好像从老电影的餐厅里拿来的。他身上也这副打扮。按说,我该在桌边招呼客人或者打扫卫生,烹饪不是我的活儿,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干吗要我穿成这样。可他要求我穿,我又需要钞票,所以只好乖乖就范,假装没注意到被油脂弄得硬邦邦的围裙,闻起来就像死了好几个星期的动物。哈里是个好玩的老头子,在我的记忆中,他看起来总是五十来岁。不年轻,但也不显老。有些人就是这样,让人觉得他们永远是这副模样。他给我展示厨房和里屋的各种东西都放哪儿,还吩咐我看见哪儿脏了就赶紧上去擦——他说啊说啊,一遍一遍地说,似乎很担心我惹出什么乱子。“别去烦客人。只需要让他们点单,然后给他们上菜。”

“行,”我说,“我懂了。”

“很好,”他说,“夜里有些怪人上门,但他们都是好客人,多数是,所以你可千万别招惹哪位。要是有客人抱怨,或者不付账,你的工作也就吹了,听清楚了?”

“当然。”我说,但心里琢磨着万一哪个吝啬鬼吃霸王餐怎么办。我想算算我该给多少钱的饭埋单才能保住工作,不过什么税啊费啊之类的实在太复杂,我怎么算也算不清楚,于是我决定到时候再说,希望别真遇到这样的混蛋。

哈里进了后面厨房,我拿起扫帚清理店堂。没过多久,几辆卡车停在门口,司机要了汉堡和咖啡。

一开始我笨手笨脚的,不过没多久就熟门熟路了。上门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每次一个或者两个人。他们点单后,哈里眨眼工夫就能做好,我是说真的。他们吃掉东西,抹抹嘴,上完厕所,开车走人,除了点单谁也不和我说话。我除了“是,先生”、“是,女士”、“谢谢,欢迎再次光临”之外也啥都不说。我猜他们这些卡车司机都不喜欢快餐店。

总之,一开始就这个样子——从十二点到大概一点或者一点半——接下来生意开始清淡。我估计卡车司机都休息去了,也可能他们不愿意离开州际公路太远,也可能他们的午饭都吃得太饱,或者还有别的缘由。反正到了第一天晚上两点钟,我大概明白了哈里为啥觉得他不需要添个夜班帮工。恰在此刻,门开了,小铃铛“叮当”作响。

我吓了一跳,是“叮当”声让我吃了一惊。我扭头去查探究竟,可马上又扭头看哈里,因为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他,明白吗?他脸上挂着那种担心的表情,压根儿没看客人,而是盯着我。

我意识到铃铛声之所以让我吃惊,是因为我没听见车子停下的声音。谁会在凌晨两点的西弗吉尼亚山区步行走进哈里的餐厅?从哈里看我的方式,我明白这肯定是他不希望被我赶跑的特殊客人之一。

我再次扭过头,看见一个矮小的男人,身上的厚外套十分结实,衣服的拉链拉得严严实实,能和香烟广告里赛车手身上银光闪闪的衣服相提并论,明白吗?下半身套着滑雪裤一样的东西,同样鼓鼓囊囊的,全身上下都是口袋。他掀开风帽,露出暴风雪天才需要戴的又大又厚的风镜。但现在是四月天,有好几个星期没有下过雪,外头的温度少说也有五六十度。

好吧,我不想把事情搞砸,只好假装啥也没看见,上去问道:“您好,先生,要点单吗?”

他一脸好笑地看着我,“我想是的。”

“要先看看菜单吗?”我想表现出最有品位的举止,不过貌似做过头了——卡车司机都是自己拿菜单的。

“我想是的。”他还是一样的回答,我把菜单递给他。

他从头看到尾,指了指一张汉堡的照片,这照片同哈里做的玩意儿区别之大,堪比史泰龙与我的区别。我记下他要的东西,把单子递给哈里,他从牙缝里冲我挤出一句:“别惹那位!”

我接受他的提示,上后面擦地板去了,一直等到他做好汉堡为止。我正要把盘子递给那个矮小的男人,外头忽然响起霰弹枪发射似的声音,绿色的强光照进窗户里,我险些把盘子砸了。我没能立刻去看发生了什么,因为客人正在口袋里找钱准备付汉堡包的账。

“先生,吃完再付钱好了。”我说。

“最好现在就付,”他的语气能有多正式就有多正式,“我也许很快就要离开。我的钱在这里不一定好用。”

这男人没有半点儿口音,但既然他提到钱好不好用的问题,我估计他是个外国人,于是我站在旁边等。他摸出一把怪模怪样的硬币,我说:“我得让经理看看。”他把硬币递给我,我一边拿着硬币去找哈里,一边透过窗帘往窗户外面张望,想看清楚绿光打哪儿来。就在此时,门开了,三个女人鱼贯而入。刚才那位先生穿得好比爱斯基摩人,而现在这几位只穿了牛仔裤。女人,请记住,是女人,而且现在刚刚四月。

老兄,我才十六岁,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能够不盯着她们看。我飞快地跑进厨房,想告诉哈里发生了什么。钱币、绿光、半裸的女人,这些事情纠缠在一起,我的脑子不够用了。

“小伙子,我跟你说过,这儿有些奇怪的客人,”他说,“先给我看看钱。”我把硬币递给他,他说:“行,这些我们收。”他开始找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算的,但硬币上面的字看起来像是俄文,我连哪个是哪个都分不清。他把零头塞给我,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小伙子,能应付这些女人吗?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没料到今晚会来这么一出,但正如我说过的,这儿奇怪的客人不少。你是觉得自己能应付,不让我丢掉生意,还是愿意现在退出,另找工作?”

我需要这份薪水,只好咬紧牙关说:“没问题!”

朋友,你十六岁的时候,可曾伺候过六只赤裸的乳房?她们三位又是闹腾又是用我没听过的外语说笑,我觉得她们中只有一位会英语,因为点单的活儿她全包了。我总算没有丢人,她们离开哈里的餐厅时甚至对我笑了笑。

四点钟,生意又清淡下来。四点半到五点的时候,吃早饭的人陆续前来。我估计从两点到四点之间来了五六个客人,我不记得他们都什么长相,大多数不是怪人,但头一位小个子和那三个女人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也许其他几位里也有怪人,可能比第一个更怪,但他是我的第一个客人,这是重点,还有那几个女人——嘿,她们对十六岁的男孩来说印象不可谓不深刻,明白吗?倒不是说她们一个个美得冒泡——她们的确不漂亮,只是女人而已,重点是我还没习惯看见不穿上衣的女人。

七点半下班的时候,我简直晕头转向。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开始感觉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我回家换了衣服,跳上去学校的巴士。我还没有适应半夜打工的生活,累得要死,再加上还得考虑功课,没多久我就认定整件事是我做的一个怪梦。放学之后回家,我一觉睡到十一点,然后起床上班。

但情况依旧,只是这晚没见着半裸的女人。普通的卡车司机和平常人先上门,然后一一消失,接着怪人就纷纷现身。

十六岁,你知道,十六岁的时候你会觉得你啥都应付得了,至少我这么觉得。我尽量不让自己为古怪客人烦心,包括怎么看怎么不像人类的那几位。哈里习惯了有我帮手,我也的确让他省了不少事,因此过了几星期,哈里终于同意,我愿意留下工作多久都可以。

等我对怪人上门的几小时习以为常之后,还真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工作日里我没什么社交活动——住在这鬼地方本来也不可能有——而周末我可以靠哈里给我的工钱和收到的小费过过上档次的生活。有些“小费”我不得不带去给查尔斯顿的珠宝商——当然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免得别人注意到有位小老弟总拿奇怪的硬币和小饰品来换钱。哈里给了我一些建议——类似的事情他干了好几年,查尔斯顿、亨廷顿、威灵、宾夕法尼亚州华盛顿郡的每家珠宝店他都拜访过,连匹兹堡也快走完一半。

告诉你,单是守着看有什么人现身点汉堡就已乐趣无穷。我觉得我最喜欢的是某位径直走进门的仁兄。没开车,没闪光,什么也没有。他身穿缠满线头的亮蓝色狩猎背心,下面套着中世纪紧身裤,紧身裤前头还有一个哈里说叫“男裤下体盖”的玩意儿。他的背心和头发上沾满了冰雪和某种黏糊糊的东西。冰雪闪闪发亮,若不是时值七月中旬,我一定以为我们到了北极。他的背心里头有个什么小动物在爬来爬去,可是他怎么都不肯让我看上一眼。就形状而言,估计是黄鼠狼之类的。他说话的口音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但他一副老主顾的样子,看也不看菜单就点了单。

我工作一段时间后,哈里不得不承认,换了别人很容易把事情搞砸。别人看到那些怪人或许会发狂,或许会打电话叫警察,或许会四处散布都市传奇,但是我没有,哈里对此颇为赞赏。

要我说,也没啥难的。若是哈里不为这些人烦心,我又干吗要为他们烦心呢?再说了,这也不关别人的事。每当有人问起,我总是回答:没错,半夜三更怪人多着呢。不过究竟有多怪我就不说了。

但我一直没能像哈里那么冷静。举例来说,有飞碟降落在停车场正中央,哈里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我却要大眨特眨。每当这种时候——的确有,虽说不很经常——我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工作时才能不瞪着飞碟看。绝大多数客人神智清醒,倘若开了怪玩意儿来,总会藏在树林里。可也有少数几位懒得费那个神儿。不过要是州警巡逻经过的时候看见了那些东西,估计也没胆子往上面报告——世界上没人会相信他们的所见所闻。

有一次,我问哈里这些人是不是都打一个地方来。

“我怎么知道?!”他说。他从没问过,也不希望我去打听。

不过他错了,这样做并不会吓跑客人。有时候,我看得出客人是不是想聊天,有的甚至主动找我攀谈,于是我就同他们聊上了。

得知事实真相的时候,我好像已经十七岁了。

为免你提傻问题,我现在就告诉你:不,他们不是火星人,也不外太空怪物,或是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事实上,他们中的某些人就来自西弗吉尼亚,只不过不是我们的西弗吉尼亚,而是许许多多别的西弗吉尼亚,也就是科幻作家口中的“平行世界”。还有别的叫法:“异度空间”、“另类现实”……名字这东西,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都讲得通——几位客人为我细细解释过。你听好了:在从大爆炸直到现在的整个宇宙的历史中,每件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在某处发生了。每个可能存在的区别意味着一个不同的宇宙。这不仅仅是说拿破仑在滑铁卢是输是赢,抑或是任何他在我们的宇宙里没有做的事情——对整个宇宙来说,拿破仑算什么?猎户座α星跟欧洲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每个原子,每个基础粒子,每个随便什么子,只要它有机会选择——分崩离析,还是维持不变;向一个方向移动,还是向另一个方向移动——无论什么选择,它都实现了全部所有的选择,只是在不同的宇宙中实现的。并不是一个宇宙分出几个宇宙——所有宇宙都亘古有之,且原本完全相同,直到量子现象发生时才产生了区别。与此同时,这意味着还有有如恒河沙数的、完全相同的宇宙,让它们变得不同的量子事件尚未发生。这还意味着有许多宇宙中的人类琢磨出了穿越宇宙的方法。这显然不是很难,穿越的方式也林林总总,因此上门的客人有身穿街头便服的,也有套着太空服开飞碟的。

可是,我有一个问题:在无数的宇宙中——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无可计数——你们是怎么找到某个特定宇宙的呢,尤其是头一次穿越的时候?答案是:你做不到。这事情完全不可能。冒险家收拾行装出门,却再也无法返回。假如有朝一日某位旅行者真的回到原点,他可以研究自己路上都干了什么,去过哪些地方,研究宇宙测量和定位的技术。但就和我聊过天的这些人而言,还没有谁做到这点。你离开就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你可以从一个世界跳进另一个世界,或是在某个世界里安定下来,但正如书上所言:家就是你永远回不去的地方,尽管你可以无限接近。

有许多人穿越于各个世界之间,寻找着他们想寻找的东西。有时候甚至是成千上万个相同的人,他们会时不时相遇。他们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明白吗?所以他们交换信息。有几位告诉我,他们正在研究如何导航。他们已经研究出了部分成果,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把握方向。

有一次,我边琢磨边不知不觉说出了声:为啥有那么多人跑进哈里的餐厅?我面前一位灰蓝色皮肤的女士——她说是吃药吃的——试图解释给我听。西弗吉尼亚是世界间跳跃的最佳地点之一,尤其是萨顿附近的山区,因为这儿几乎是北美东部的中心点。我是说,这附近没有大城市,没有大军事基地,啥也没有,就算发生了核子大战之类的事——显然,在各个世界里,核子大战或是基于更加可怖武器的大战相当常见——也不会有人往西弗吉尼亚的萨顿丢导弹。即便在另一个世界中欧洲人从未发现过美洲,中国人或是别的什么人在这儿建造了城市,也不会有任何理由在萨顿附近搞个大都市。还有别的原因让这儿成为穿越世界的最佳入口,可惜我听不懂对方的解释,好像和地球磁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这里的崇山峻岭和原始森林原本就是躲藏的好地方,比沙漠之类的强不少。

总而言之,萨顿附近是最安全、也是最容易实现穿越的地点,因此许多人选择了这儿。

然而,最奇怪的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理由,哈里的餐厅,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在数以百万计的世界中——比数以百万计要更多,事实上是无数——永远矗立在同一个地点,店名并不总是“哈里通宵汉堡店”,比方说,有位客人一直管它叫“哈里索尔”。哈里的餐厅,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它永远都在那儿,而且有一个从不改变的特性:旅行者可以进门吃饭,不用害怕招惹麻烦。各个世界里都传言说,哈里的餐厅是个好地方,很安静,汉堡味道不错,谁也不会为了各种奇怪的原因骚扰他们。没有当地货币的话,你可以用金子或是银子付账,或是拿货物来抵,只要哈里用得上就行。地方很容易找,因为相对而言,它位于许多宇宙当中——正如我所说,萨顿附近地区在各个宇宙中样子都差不多,除非你一下子跳出老远。即便你不是一眼看见,但找找总能发现——一位客人就是如此描述哈里餐厅的。

我们没有其他世界的回头客,你明白吧,一次也没法回头,直到永远。没人能找到回我们宇宙的确切道路。上这儿来的人都从其他世界的人口中听说过哈里餐厅。哦,也许听说的并不是同一个哈里餐厅,但他们都听说那儿是个吃饭的好地方,还可以和别人交换旅途见闻。

你知道,这事情越琢磨越古怪:每次我给一位客人送上汉堡,都有无数的我给无数的客人送上无数的汉堡,而且客人和客人还不尽相同。

言归正传,旅行者来到哈里餐厅吃饭,在餐厅里面或是外面的停车场交换信息,顺便停下手中的活计,歇歇脚。

他们来这儿,和我谈论其他宇宙的各种事情,那时候我年方十七。十七岁啊,朋友,就像电视上的海军征兵广告词说的那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对我来说,则是去看许多世界,并非只是一个世界。我倾听每个客人的说话,听他们说起第三次大战中齐柏林飞艇空袭辛辛那提的世界,说起恐龙从未灭绝而哺乳类动物的进化水平止步于老鼠的世界,说起拥有各色玻璃搭建的城市或是掘入地下几英里的城市的世界,说起男人或女人或不论男女全被生物武器杀死的世界,说起不因为说话的内容、而因为说话音量太大就会被判死刑的世界,说起太空飞船与大角星人打起宇宙战争的世界……无论你听说过何等奇闻,阅读过什么故事,比起这些客人的见闻都瞠乎其后。美丽的女人,奇异的地方,要什么有什么,它们就在那里,但你也许需要花费一生才能找到。

我听了好几个月的故事。我高中毕业,但想上大学是痴心妄想,于是我继续待在哈里的餐厅——反正工资够我生活。我和其他世界的来客谈天说地,甚至进过几艘飞船,或者时间机器,或者随便你称呼它是什么东西。我觉得光是能在一个个世界之间溜达就够让人心旷神怡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不喜欢周围的环境,就“扑”地来一下,立刻换了新天地!我可以在欧洲人从未抵达美洲的世界里充当印第安人的“白神”,或是找到一个机器负责全部工作而人类只需要放松和开派对的世界。

十八岁生日来临,我没有看到离开西弗吉尼亚的希望,不禁认真考虑起这个念头,明白吗?我开始询问来往客人。很多人劝我别发傻,很多人连谈也不愿意谈。不过,也有几位觉得这想法不错。

某天夜里,来了一位先生。虽然已经到了九月,但热得仿佛仲夏,半夜三更也一样。我的大多数朋友都离开了,去念大学,或是上别处找工作,或是结婚,或是三者中两者兼而有之。我老爸掉进了酒缸。别的孩子回到学校。我已经习惯白天睡觉——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哈里餐厅的空调坏了。我实在很想把这些烂事统统抛诸脑后,给自己找个更好的世界。因此,当我听见两位客人聊起他们中一位的机器里还有空位的时候,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起来——当然,是在端汉堡和可乐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听。

我见过两位中的一位。自打我在哈里的餐厅工作以来,时不时能见着他。他看起来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却总是在凌晨三点进门,和怪人们聊个没完,就好像这些人都是老朋友似的,所以我估计他来自某个别的世界,只不过如今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总是连续一两个星期每天夜里来访,接着消失好几个月,然后再次现身。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解决了别人谈论的所谓导航问题。不过,我估计事实并非如此。要么他不再从一个世界跳跃到另一个世界,要么上门的是一群来自平行世界的不同人物,每次吃饭的其实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通常来说,后一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我们会见到两三个人,看起来仿佛是双胞胎、三胞胎什么的。但是这位不同,他每次进门都是独自一人。因此我认为,如前所述,他根本没在跳跃,除非他解决了所谓的导航问题。

他正在和一位新客人聊天,至少我没见过这位客人。客人块头很大,估计有六英尺四英寸高,体重更是不轻。他进门时摇掉满身雪花,脱掉塑胶连身衣裤,咧开大嘴冲我一笑,点了两份哈里餐厅最大号的汉堡包,外加全套配菜。五分钟后,那位常客坐在了他对面,他开始告诉“常客先生”,他的船上给任何想踏入时空长河的人或东西预备了足够的空间。

我看到了我的机会,于是在递上汉堡包的时候非常礼貌地用英语说:“对不起,先生,我不小心听见了您的话。您那儿有地方容纳一位乘客吗?”

大块头笑着说:“小伙子,当然了!我正和老乔说,我可以捎带上他和他的全部家当。只要你能证明自己值得我费工夫,带你上船也没问题!”

我说:“我有钱,我一直在存钱。您需要多少?”

大块头又绽放出满脸笑容,没等他说话,老乔先开了口。

“锡德,”他说,“介意我打断一下吗?我想在这位年轻人行差踏错之前先和他聊一分钟。”

大块头锡德说:“当然不介意,请,请。”

老乔起身,扯开嗓子对哈里叫道:“能借用你的侍者小弟几分钟吗?”

哈里也大声回答没问题。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跟着他进了他的车子。

这的确是一辆货真价实的车子——老旧的福特小货车。车子经过改装,有天鹅绒窗帘,有透明塑料窗户,有各种家具,后面还塞着许多不同的东西,包括露营装备、衣服和日常用品,但我没有找到机器之类的玩意儿。不过我也不敢确定,你知道吧,因为有些人把他们的飞船、时间机器或是别的家什隐藏得非常好。可是话说回来,这车子和普通的小货车实在没有半点区别——老乔也是这么说的。他坐进驾驶位,我坐进副驾驶位,我们俩都转过头,好看见对方的脸。

“那么,”他说,“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了?我是说锡德这样的人。”

“当然,”我说,“来自别的维度、平行世界或诸如此类的地方。”

他靠到座椅背上,认真打量着我,说:“你知道?你也知道他们再也回不了家吧?”

“是的,我知道。”我扮出自信满满的样子。

“可你还是想跟锡德去别的宇宙?就算永远无法返回这个宇宙也一样?”

“你说得没错,先生,”我回答道,“我实在烦透了这个宇宙。除了破餐厅里的烂工作之外,我啥也没有。我想去看看他们说的东西,不想继续坐着听他们讲。”

“你想见识奇境异景是吧?”

“没错!”

“你想看一百层的楼房?满是奇特庙宇的城市?几千英里宽的大海?几千米高的山脉?草原、市集、异兽、怪人?”

没错,这些正是我想看见的,他说得比我说给自己听的话还好听。“没错,”我说,“你也懂啊,先生!”

“你打小就在这儿生活?”

“你说这个世界?当然了。”

“不,我指萨顿,你打小就在这附近生活?”

“嗯,”我承认道,“差不多吧。”

他坐直身体,合拢双手,声音变得更富感情,大概是想让我明白他有多么认真。“小伙子,”他说,“你想要点儿不同的生活,我完全不怪你。我也不愿意把一辈子都耗在这些山丘上。可是,你找错了方向。你不该和锡德上路。”

“啊?”我说,“这倒是为啥?难道我该自己制造穿梭机器?我可是连老妈车子的化油器都修不好。”

“不,我不是这意思。小伙子,想看摩天大楼可以去纽约或者芝加哥。你的世界里的海洋和别的世界的海洋一样美丽。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名山大川、汪洋大海、茫茫草原,要什么有什么。我在你的世界里待了八年,只是时不时返回哈里餐厅,看看有没有人弄明白如何导航,好让我回家。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儿是一个广阔而有趣的世界。”

“可是,”我说,“那些宇宙飞船,那些——”

他打断我说:“想看宇宙飞船?去佛罗里达看太空梭发射好了。兄弟,那的确是宇宙飞船。它或许去不了别的世界,但它依然是宇宙飞船。想看异兽?去澳大利亚或者巴西好了。想看怪人?去纽约或者洛杉矶或者随便哪个国际大都市好了。想看山顶上凿出的城市?它的名字叫马丘比丘,我记得是在秘鲁。想看神秘遗迹?希腊、意大利、北非,到处都是。想看奇特的庙宇?去印度,光在贝拿勒斯就有上千座;去吴哥窟,去金字塔——不只是埃及金字塔,还有玛雅金字塔。去这些地方的最大好处——小伙子——就是看完之后,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家。不是一定要回家,但是你可以回家,明白吗?或许你某天忽然患上思乡病,和多数人一样。我就有。比起上别的世界溜达,我实在更想回家看看。”

我不禁看了他好一会儿。“我不知道。”我说。你看,跳进锡德的机器一去不回似乎更容易,纽约却在五百英里之外——我花了几分钟才明白这种比较有多蠢。

“嘿,”他说,“别忘记,要是你觉得我说错了,你随时可以回哈里的餐厅搭个顺风车。不会是锡德,你不会见到他第二次,但是肯定能找到一个人。跳跃者都很孤独,小伙子,他们把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甩在了后头。想搭便车保证没有任何难度。”

这话说得有道理,你明白吧,我稍微动了动脑筋,就意识到他说得显然没错。于是我就告诉他他是对的。

“很好,太好了!”他说,“现在,回去收拾行李,跟哈里说声对不起,我可以带你去匹兹堡。你有足够的钱,可以从那儿展开旅程,对吧?那些白痴还没弄清楚怎么导航,所以我打算回家——不是我真正的家,是我在这个世界的住处——有人陪我一程我很乐意。”他对我笑笑,我也对他笑笑。我们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银行开门才上路,不过他并不介意。前往匹兹堡的路上,他吟唱起他家乡的赞曲和战歌。他的家乡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发生了第二场内战,原教旨主义的牧师企图推翻宪政,建立神权政府。他说他很久没给别人唱过这些歌曲了。

那是六年前的事。打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回过哈里的餐厅。

这就是我开始旅行的原因。好了,现在讲讲你,你怎么会来贝拿勒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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