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痛的记忆
落在春的泥土里
滋养了大地
开出下一个花季
这首曾传遍大街小巷的《春泥》,曾感动了无数听众,相信每一个人都对它耳熟能详,而这首歌的填词人,是一个也许已经被我们遗忘的人:伊能静。
填完词后,由庾澄庆来演唱。当时很多人感叹:能作出这样的词的人,她一定很丰富,一定很有才情。
伊能静的这首歌词,仿佛穿越时空,随着四季交替,昔日繁开的黄花凋谢混入早春的泥土里,成为最滋莹的养份,带来最灿烂浪漫的花季,把它比喻为真爱,两个人在相爱的过程中是必须要承受许多莫名的痛苦,唯有坚持、珍惜彼此,相信爱情之后,两人才能够厮守到老。
大家给伊能静的标签不少:「圣母」、「绿茶婊」、「矫情」、「荡妇」、「老牛吃嫩草」……就连伴随多年的「才女」属性,经过一场「羽扇伦巾」的闹剧之后,也变了味道。
我不把伊能静当偶像,但在我眼中,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碎镣者」——一个在男权社会枷锁下,以女性身份绽放出光辉的优秀人物。
因为是女儿,所以被嫌弃
年3月,伊能静出生在台北,在那样一个年代,一个「女」字,往往代表着你要失去很多东西——而伊能静的情况,更加特殊,她是家里的第七个孩子,而母亲之前生下来的孩子,也无一例外,全是女孩。
在医学昌明的年代,科学家告诉我们,生男生女主要是由男性染色体决定的,但在上个世纪,倘若生不出男孩,错全要算在不争气的媳妇头上。
父亲一看,生出来的第七个孩子,又是不带把的,当即负气出走,没过多久,和老婆办了离婚手续。
那个时候,伊能静还随生父吴敏的姓,有个很没星味的名字:吴静怡。后来,母亲改嫁到日本,她又改随继父的姓,叫伊能静江,出道后起了个艺名叫伊能静。
伊能静的母亲经常对她说:「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活也许会好过一点。」
所以,伊能静常常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在家里一直抬不起来,说话、做事都唯唯诺诺,同时,她心里很不解——难道,女生就没有能力养家,女生就没有资格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比「长子」更有用。
为了帮补家用,她14岁就跑去餐厅洗盘子,赚一点微薄的开销。据说,洗盘子的间隙,还偷偷翻看一会儿张爱玲,看到情动时,忍不住要掉眼泪的。
又过了两年,因为长相出众,伊能静被台湾红星刘文正发掘,准备将她带回台湾,包装成偶像歌手。
但因为伊能静当时未成年,父母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当什么明星,完全是异想天开,极力反对这件事——但伊能静为了尽快撑起整个家,不顾和家人决裂的风险,偷偷回到了台湾。
初到台湾,伊能静举目无亲,只好联系到找到当初抛弃一家人的生父,在父亲的帮助下落了脚,并顺利与刘文正的公司——「飞鹰唱片」签约。父女之间存在十几年的隔阂,在那段时间里,消解了不少。
可惜,没过多久,父亲就在车祸中去世,死亡证明还是伊能静亲手签的。
伊能静后来每每回忆起这件事,都唏嘘不已——她看着父亲骑着小摩托,像往常那些普通的日子里一样,对她说了「再见」。没想到,那一声再见之后,就此诀别。
父亲去世后,伊能静在台湾没什么人帮衬,一个小女孩,单打独斗。
当时,伊能静和飞鹰唱片签了8年的合约,和方文琳、裘海正并称「飞鹰三姝」,共同出道。
不过,飞鹰三姝并不是一个组合,只是同公司旗下的三位歌手,偶尔凑在一起合唱一两首歌,大部分时间都独立发展。
87年,伊能静推出第一张专辑《有我有你》,脸上还带点婴儿肥,一把嗓子听不出任何唱功,却完全把青春期少女的叛逆、纯真和浪漫演绎得入木三分。20年后唱着《制服好麻烦》和《樱花花瓣》的秋叶原爱豆们,也不过如此了。
虽然学历不高,但自小爱看书的伊能静,若要论起才华来,绝对也不输现在的一众高学历偶像。
她的第二张专辑《十九岁的最后一天》,几乎包揽全专词作,还请了台湾的摇滚巨星薛岳制作,快乐与忧郁对半切开,展现出一体两面的少女情怀,稚嫩的行文中,全是青春意气。
这张封面美得像油画的唱片,让伊能静的人气更上一层楼,成为了台湾青少年心中的一线偶像。
尽管人气很高,但当时,在很多记者心中,「偶像」的地位是很低的,有好事的记者故意刁难伊能静,问她闲暇时有什么爱好,她如实回答:「看书。」
记者夹枪带棒地问:「你又没上过学,看的怕不是漫画吧?」
伊能静不敢得罪记者,只能小小声地反驳:「不是,我读的是卡夫卡和赫塞。」
记者停下做笔记的手,大声对她吼道:「卡夫卡?赫塞?你看得懂吗?」
采访结束后,经纪公司知道了这件事,指责她不懂事——一个偶像,被问起有什么爱好,说自己喜欢小猫小狗就好了,说什么「看书」,真是没事找事。
从那以后,伊能静被问起喜欢什么,都只能回答「小猫小狗」,她像个木偶一样,经纪公司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如此几年,竟然还攒下了不少钱。
当时,刘文正每年给伊能静1万台币酬劳,并不算很高,为了多赚钱,除了完成公司交付的任务之外,她还经常出没于各大商演、楼盘、工地秀挣外快。
在歌坛打拼了好几年,伊能静终于靠自己的努力,还清了父亲欠下的债务,为妈妈和姐姐买了房子。
在那个家庭里,她终于不再是一个多余的人。
在粉丝心中,她更是完美:容貌姣好、文笔娟秀、乖巧懂事……简直是「梦中情人」的范本。
90年的《落入凡间的精灵》封面照,简直是ELLE封面
可是,伊能静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无数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哭——为什么明明有更好的歌唱方式,却要当一个被市场控制的偶像?为什么明明喜欢看书,却要假装自己喜欢小猫小狗?
戴着面具的伊能静,觉得自己每天都活在监牢里。
年,刘文正提前关掉飞鹰唱片,移居美国,正式推出娱乐圈,伊能静则加入了在台湾本地的巨头公司:飞碟唱片。
飞碟唱片对待艺人是很严苛的,据说销量没有达到5万张,就要马上解约——年,陶晶莹在飞碟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天空不要为我掉眼泪》,就因为卖得太烂,被唱片公司冷藏了5年。
而伊能静在飞碟,可以说相当受捧,没几个月就要发一张唱片,而且销量都不错,92年开始,台湾民生报举办「十大最受欢迎偶像」票选,她连续两年入选,和刘德华、黎明、郭富城、金城武共同被列为当时台湾人心中的超级偶像代表。
不过,这个时候,已经长大了的伊能静,也开始思考起自己的未来——当一个歌手,尤其是偶像歌手,总是会受到很多赞美和保护,可是,那真的是她渴望的生活吗?
年7月,她一个人背着书包,跑到英国游学,每天八点半起床,三点下课,然后和同学一起去喝下午茶、划船、写功课,周六日,一个人去看歌剧,看到感动处,又是一顿哭——看到这里,很多看官觉得烦了,大概会说:「哪里来的绿茶婊?一天到晚哭哭哭!」
其实,善感的人,真是很容易酸鼻子的,小时候,我在电视剧里看见老奶奶佝偻着身子捡破烂,眼泪都要盈上来——可能我也是个矫情得半死的人,所以特别理解伊能静。
游学的时光,让伊能静多年积累的情绪,得到了释放,也终于明白,原来,她一直都是一个想要「做自己」的小女孩。
回台湾后,她大张旗鼓地转型,发了好几张跟之前形象完全不同、销量也稀巴烂的唱片。
年的《下大雨了春花开了》,销量奇惨,以至于首次担任制作人的张雨生好几年后上节目还要拿这件事来自嘲。但对于一个商业偶像来说,却是能量很大的转型之作,虽然因为顾虑市场,还是留了分量不轻的成人抒情,但专辑中有不少气质indie的作品,她不但在《后现代女性》里大摆知性、独立的新女性姿态,甚至隐晦地在《春花》里聊了一把「GL」,从造型到音乐,都有亮点,纵观伊能静的音乐生涯,似乎仅此一张。
特别喜欢专辑里那首《洗衣服》,陈冠倩作曲,王新莲、伊能静联手填词,都是在业内颇有名气的才女。
「曾经为你数过日子,也曾经为你洗干净衣服,静静地守候。」恬淡、平实的日常口吻,没有添加大量抒情,却已经勾勒出一个甘愿将一生交付在爱人身上的脆弱小女子形象,场景、故事,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每听一遍,都要打开单曲循环,从下午到薄暮,惊觉有大量时光悄悄流走,不免偷偷骂自己虚度光阴——但下一次听,依旧如此,好的音乐,是有让人心甘情愿交出时间的魔力。
伊能静想必对这张专辑也格外满意,她在内页里说:「生命到此学爬的阶段完成,我开始学习站立,用双脚走路。」
所以,不顾《下大雨》的惨淡销量,年,伊能静又请张雨生当制作人,发了一张风格相当庞杂的《自己》,这张唱片做到一半的时候,飞碟原班人马与华纳理念不合,通通出走,成立了丰华唱片。
飞碟被华纳全资收购,面临改组,但伊能静仍在公司里,孤立无援的她,自己咬着牙,做完了唱片。
那段时间里,张雨生一直鼓励她,他夸伊能静歌词写得好,还在记者会上说:「伊能静很能传达音乐的情感。」
唱片最终还是做出来了,可惜,销量从巅峰时期的60万,滑落到了6万张,伊能静也从「十大偶像」的榜单上跌下来,不见踪影。但她的改变,却让很多有才华的人重新认识了她,包括后来的金曲歌后陈珊妮。
陈珊妮多次在节目里夸奖伊能静的才情,甚至在现场演出翻唱过伊能静的作品《那么》——有一次,陈珊妮接受电台记者的访问,说自己很喜欢伊能静,记者还以为她在讽刺台湾的当红偶像,不怀好意地大笑一阵。
没想到,陈珊妮马上抢答:「她自己作曲的《青春本来就苦》,还有张雨生写的那些歌,都做得很好。」
伊能静听说了这些事情,回家去找陈珊妮的唱片来听——年发行的那张《华盛顿砍倒樱桃树》,陈珊妮自己画图,自己做词曲,虽然免不了有几分处女作的糙砺感,但伊能静却被她的天马行空和自由自在打动。
可以做这样的音乐,多好。
飞碟被华纳收购之后,唱片公司高层为了销量,劝伊能静不要再那么随心所欲,要照顾点市场,做舞曲、做精选集……伊能静虽然同意了,但是心里很难受——好不容学会用双脚走路,难道,又要被市场打趴下吗?
所以,她决定离开大公司,当一个自由自在的「纯音乐人」,年发行的专辑《我很勇敢》,她找来那个很欣赏自己的陈珊妮当制作人,两个女生搭起台,从企划、制作到宣传,通通自己包办,台前幕后亲力亲为。
▲唱片封套上,伊能静难得清汤挂面地露脸
伊能静在这张唱片里,投了一千多万,虽然销量依然不佳,能做出这样一张唱片,她还是有些开心。
开弓没有回头箭,转型之路,还是要继续往下走,年,伊能静投入许常德门下,发了自己最后一张录音室专辑《关不住》。
这张唱片被很多人认为是伊能静音乐生涯的巅峰之作,概念性比《下大雨了春花开了》还要更加突出,由头至尾都是横流的电气,间或垫入呻吟、轻哼和回声,摩擦出一阵阵迷离的情欲火花。
后来伊能静已经和庾澄庆结婚,隔年便在美国生下儿子小哈利,她对于音乐的企图心,似乎也没那么大了,宁愿守在家里,相夫教子。
关于后来的事情,很多人比我更清楚——毕竟比起音乐作品,有什么比聊明星的家长里短,更令人提得起劲儿来呢?
有人说,伊能静有前科,下回还要继续做荡妇的。
也有人说,她跟哈林家世差别太大,受够了婆家人的白眼。而庾澄庆只爱她这个人,却不爱她的作品,不清楚那些文字、音乐,都是她的灵魂出口,她好寂寞。
最近几年,那个八卦漩涡里的伊能静,我跟她不太熟,也没有半点话语权。
她去做公益、买大房子给家人住、在社交网络上为女性权益、公共安全大小事情发声……有人爱她,赞她,也有人就是看她不顺眼。
负面评论多的时候,朋友劝她:「把评论关了吧,别说那么多话了。」
她想了想:如果把评论关了,如果闭上嘴巴,那还是我自己吗——不是,所以我不要这么做。
很难斩钉截铁地说,伊能静真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但就为那些态度,也为她当年一次次走出舒适区的勇气,对她,还是很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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