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范化治疗白癜风 http://m.39.net/disease/a_6195089.html问过目的地后，戴着口罩的司机再没说话，只顾在高速上拐去绕来，夺路狂飙。窗外向后疾驰的楼房、行道树与广告牌和惯常所见无甚区别，车载电台的广播，却如同早先排队候车时前面几位妇女的闲聊，一个字也听不懂。些许惶惑隐隐从心头闪过，但随即明白怎么回事。近些年四海为家，踏足过的地方也颇不少，可是从未遇到如此陌生的话音。汉语和英语的舒适圈里待得太久，竟然低估了自己语言上的浅陋促狭。维吾尔语所属的阿尔泰语系起源于阿尔泰山脉，关山大漠阻隔，与汉藏语系及印欧语系缺乏同源词，和辽阔的新疆一样，是有待探索全新的领域。惶惑于是转为期待。毕竟，若非为了见识新的天地，暂时忘却生活的庸常和悲伤，又何必坐五个小时飞机来到此处呢？
酒店房间窗外的乌鲁木齐会展中心景观
转眼到了酒店，全程近二十公里，计程表却只跳了三十二块，便宜得令人尴尬，扫码时付了五十块。劳动收入在初次分配中占比太低，因而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不妨多付一点钱给提供服务的人，算是一种对社会不公的个体纠正吧。当然乌鲁木齐的消费水平不高，入住的酒店是五星级的，属于某家国际连锁品牌，大床房每晚只要五百多块。但最能体现物价低廉的，莫过于新疆国际大巴扎。新疆国际大巴扎观光塔
“巴扎”来源于波斯语，含义和阿拉伯语的“苏克”相同，原是中西亚地区人民对农贸市场的称呼，后来泛指一切具有该地风情的室内集市。国际大巴扎始建于年，据说规模全世界同类市场中最大。疫情期间防控甚严，入口处有保安，查了体温，又说戴黑口罩不能进去。这个奇怪的规定应该是反恐措施的延伸，让人联想起十二年前7月5日在大巴扎附近发生的惨剧，但此外再无别的相关痕迹。午后六点，烈日高悬，圆形的观光塔在蓝天下望去尤其高大，将南北两侧的砖楼映衬得十分扁平。砖楼间的广场有两排布篷摊位，销售人员或低头看手机，或无精打采地看着稀疏的顾客。楼里店铺很多，售卖的都是干果、玉石、牛肉干等新疆特产，以及一些具有本地风情的衣物和刀具。买了葡萄干、桃干、杏干、奶疙瘩和奶片各一斤，摊主索价两百块；又买了五香和香辣牛肉干各一斤，一百二十块。此行路上的干粮便这样准备好了。大巴扎内部景观
翌日一早出发，先去加油。加油站戒备森严，临街一面用铁栏围起，入口有人把守，仅限一人刷身份证，通过人脸识别后驾车入内，同行者只能在出口等待。后续行程显示，新疆许多公共场所类似大巴扎和加油站，都有专属的出入口。也就是说，当地的公共空间不是连续的整体，而是网格状的，被分割成许多大小不一的独立空间。这是早年分裂主义泛滥造成的恶果；政府为了管控风险，设置了能有效阻断恐怖活动蔓延的屏障。网格化治理体系有点像新能源汽车的蓄电池，众多电芯或者电池组是相互绝缘的，假如其中某个发生故障，不至于影响整体。对一贯自由散漫的初来乍到者而言，这种社会管理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但本地人似乎早已习惯，而且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付出并非没有回报：除了这些不得已而为之的管制，北疆社会生活和中国其他地区差不多，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克拉玛依乌尔禾的加油站
出了乌鲁木齐，一路向西，连霍高速车流稀疏，两侧棉花田应该刚刚播种，寸草不生的样子，望去犹如连绵不尽的荒漠。准噶尔盆地广袤平坦，苍穹占据了绝大部分视野，左边远处的天山宛似漫长的矮墙，若非山腰以上的积雪形成一道耀眼的白线，几乎彻底隐匿在淡蓝的天空和缥缈的白云之中。租来的车开了良久，眼前始终是旷远的天，荒凉的田，零星的树和建筑，偶尔一两个在劳作的农民，以至于身在时速公里的车上，却差点产生静止不前的错觉。说差点，是因为路边时不时有指示牌飞闪而过，距石河子、奎屯、伊犁的里程越来越少，证实了的确在前进。但打破恍惚的，不只是指示牌上逐渐减少的数字，还有回忆。连霍高速昌吉段
石河子是最早知道的新疆地名。小学时交笔友，其中一位来自石河子，信封上贴着的邮票不是常见的8分的长城，而是20分上海的民居。还记得当初十分好奇，查阅了地图，发现石河子确实遥远。鸿雁往来大约两年，他的信和其他笔友来函没什么区别，无非叙说自己的生活和梦想。他初中毕业去外地打工，后来断了联系，但这个特殊的地名，却长久印刻在记忆里。那时年幼，尚未见过世面，无从想象有别于周遭环境的世界，因而总把石河子想象成平原水乡的样子。实际上它是新疆建设兵团在荒漠上屯垦出来的小城，迄今仍以农牧业为经济支柱，城区规模很小，外围也是一望无际的棉花田。连霍高速石河子服务区在城区南沿，从那里能看见一些街道和民居，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后面。他小时候走过那些街道吗？是不是也曾滚着铁圈，欢乐地跑过一个又一个无聊慵懒的午后？是不是也曾趁着罕见的汽车刚刚驶过，冲到马路中央使劲吸入闻起来很香的尾气？可能吧。如今即时通信发达，应该很少有人交笔友了。发出一条信息，半分钟内没收到回复，已经开始焦躁，谁耐烦等十天半月，只为看一两页信纸呢？但万水千山走遍，来到陌生的远方，忽然想起某个曾走进你的生活却素昧平生的故人，未始不是一种令人百感丛生的奇妙。当然，以现在的信息化程度，假如真的要找一个人，哪怕失散多年，谅必能找到。可是何必呢？即便把酒叙旧，觥筹交错过后，终究免不了“天涯我辈同欢笑，明日浮云有去留”的伤感。到了奎屯，向北改走奎阿高速，直到临近克拉玛依，单调的景象才出现些许变化：天空依然淡蓝，大地依然平坦，但视野里不再只是看似荒芜的棉花田，涌进了一片片胡杨林，以及大量油井和管道。克拉玛依是采油区，旅游业欠发达，最著名的景点叫世界魔鬼城，看名字容易以为那里是类似于鬼屋的游乐场，其实却是雅丹地质公园。克拉玛依世界魔鬼城景区供游客骑乘的驼队
准噶尔盆地核心区域离北部的阿尔泰山脉和南部的天山山脉甚远，周边没有阻拦空气对流的高山屏障，常常刮大风，克拉玛依尤其如此。劲风呼啸，日复一日雕凿着当地山丘的面貌：表面松散的沙土被吹走，原本牢固的内层于是裸露在外，但经过日晒雨淋，变得松散起来，又在狂风中剥落。大自然是极具耐心的雕塑师，千秋万载过去，用风雨一点一滴将山丘蚀刻成诡谲无比的作品：有的像碉堡，有的像高塔，有的像失事巨轮的残骸，真的是奇状百出。乌尔禾雅丹地貌
此类地貌普遍存在于西北地区，中国古人早已发现，《汉书·地理志》便记录了敦煌白龙堆沙漠。《全唐诗补编》载有《白龙堆咏》一诗，准确地再现了其形塑的过程：“传道神沙异，喧寒也自鸣。势疑天鼓动，殷似地雷惊。风削棱还峻，人跻刃不平。更寻掊井处，时见白龙行。”乾隆四十七年武英殿刻本《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则详细描绘了白龙堆的外观：“形如卧龙，髙者二三丈，卑者丈余，绵延起伏。”但古人缺乏对地质现象归门别类的意识，没有命名这种特殊的地貌。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中亚与西藏》一书中，沿用新疆维吾尔同胞对此类山丘的称呼，将其命名为雅丹地貌，得到学术界的广泛认可。乌尔禾雅丹地貌
克拉玛依的雅丹地貌位于乌尔禾，距离市区约公里，原是油田，直到年，当地政府想借旅游业创收，才将一角划为景区。数十年石油开采毁坏了大部分自然景观，现在保留下来的面积非常小，只有大概十平方公里，但仍然充分展现了造化的鬼斧神工，可惜景区的规划和其名字一样令人啼笑皆非。游客检票后，需集中乘坐游览车，全程四站，每站停十分钟。走马观花似乎是唯一的游览方式，想要仔细观察土丘风化的情况，或者漫步其间感受荒凉苍莽的气氛，或者只是坐下来静静等待日落，是完全不可能的。游览车装有劣质扩音器，一路用极高的分贝播放着莫名其妙的解说词。景区两处设置了一些不伦不类的人造雕塑，大肆宣传两部曾于多年前在此处取景的影视剧；此举用意何在，实在煞费思量。乌尔禾雅丹地貌
管理水平配不上、甚至亵渎了自然风光，是国内旅游景点的普遍问题。其实乌尔禾这个景区的条件相当优越，倘若经营方足够专业，游客能有更多的收获和更好的体验，比如说可以了解雅丹地貌的形成与特征、当地的动物和植物、古代典籍相关的记载、近现代地质学家的研究、克拉玛依的历史、经济活动与环境保护的关系等等。当然不是每个景点都一样，布尔津县的五彩滩也是雅丹地质公园，规划就比世界魔鬼城合理得多。布尔津五彩滩
五彩滩在布尔津县城西北方向20公里处，地质构造和乌尔禾景区相同；但由于紧贴着额尔齐斯河，水汽充足，地衣苔藓得以生长，多年荣枯的积淀让岩表呈现出比单纯的棕黄更丰富的颜色。这些色彩斑斓、寸草不生、奇形怪状的岩石，耸立在清澈潺湲的河水上，与彼岸郁郁葱葱的红柳和胡杨对望。相比乌尔禾景区，此处苍莽中多了勃勃生机，野兔警惕地在岩石间走走停停，几只黑鸢在空中盘旋，还有无所不在的白鹡鸰和忙着筑巢的燕子。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小家伙，五彩滩才更加迷人。毕竟正如梭罗曾经说过的：“乡野若是没有野兔和榛鸡，那算什么乡野呢？”五彩滩的野兔
但对五彩滩的好感，可能跟先前发生的一小桩意外有关。那天早晨从乌尔禾出发，到布尔津已是中午，于是去美食街一家评价甚高的餐厅吃饭。跟着导航去到美食街东口，不承想车辆不得入内，只好下车询问，保安说沿街空位停泊即可。但喀纳斯路不巧正在施工，绕了大半圈，终于在友谊峰路美食街西口找到车位。熄火后想锁车门，车钥匙遍找不着，可能是弄丢了。租来的越野车款式较旧，虽然装配了遥控电子锁，却没有车钥匙警报功能。租车公司远在公里外的乌鲁木齐，布尔津未必能配新钥匙，如果丢失，后续行程全打乱了。空中翱翔的黑鸢
仔细回想，要么丢在美食街东口，要么丢在布尔津检查站。匆匆跑到东口，地上空空如也，保安说没人捡到钥匙交给他。随即扬招了出租车，赶回布尔津检查站，先前停车的地方没找着，站内警务人员也说无人上交。出租车司机不知道是维吾尔族还是哈萨克族，十分热心，帮忙出谋划策。别着急，他说，修车店可以配一把临时钥匙。你确定只可能丢在这两个地方吗？美食街东口附近的警务站问问。我们本地人捡到东西一般交给警察，他说。说来惭愧，行走江湖多年，从未与警察打过交道，根本没有报警的意识。甚至潜意识里恐怕有一点避免和警察接触。辛丑年春节前后，音频社交软件Clubhouse突然爆红，百无聊赖之余未能免俗，也下载注册了，偶尔参与一些话题的讨论。华人圈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新疆，尤其是新疆棉花事件以后，有十来个用户经常在由他们控制的聊天室里，发表一些涉疆的奇谈怪论。那些人的言论漏洞甚多，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来回说，活像欧美反华媒体的复读机。有一天与那些人争辩，说起4月底将有北疆之行，当时艾未未也在房间里，提醒路上小心，免得挨警察打。艾先生无疑是善意的，然而警察殴打游客，在当今中国，可能性不说完全没有，肯定微乎其微。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心里终究受了暗示，所以第一时间没有想到报警。返回布尔津县城，依照司机指点，走进了美食街东口对面的警务站。负责接待的警察说他那里不能查看监控，打电话给正在巡逻的同事，请他们过来帮忙。几分钟后，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了警车，跟着三名警察去了布尔津客运站旁边的警务站，开车那位很年轻，领路走进去。站内三四名警察正在参加视频会议，看桌子上的名字牌，应该都是维吾尔同胞。他们毫不介意，继续盯着屏幕，任由年轻巡警打开电脑，搜索查看监控视频。又几分钟后，视频显示一位骑电瓶车路过的男子捡起钥匙，随后走进旁边的水果店。于是跟着巡逻车回到美食街东口，钥匙果然便在水果店里。失而复得的喜悦和虚惊一场的轻松取代了焦虑和紧张，攥着钥匙高兴地向警察道谢。路上注意安全，小伙子临别时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买什么东西都要讲价，千万别被人宰了，诚恳之情溢于言表。遭遇有惊无险的事故能给旅途带来意外的收获。年春天，去死亡谷看十年一遇的超级花季，返程在无人区爆胎，耗费五个小时才赶到最近的小镇，但因此有幸在路上邂逅了一群郊狼，见识了最闪亮的星空。这次若非弄丢了钥匙，也无缘和新疆的警察打交道。由始至终，没有哪个警察索要证件。他们只是聆听诉求，然后设法解决问题，对待远道而来的游客，或者本地的水果店主，均是和蔼而专业。仅从这件小事来看，他们的确不负人民警察的美誉。Clubhouse上那帮人常用的话术是虚构并不存在的维汉对立，把维族等同于受欺压的群众，把汉族等同于国家暴力机器，把维族女性等同于汉族男性的受害者。其实新疆党政干部和警察有许多少数民族男女同胞，那天在布尔津客运站警务站参加视频会议的，便有一位维族女警察。由于要反极端宗教思想和恐怖主义，新疆的社会管制正如前面提到的，可以说十分严厉。有否维族同胞对这些值得商榷的管制措施有意见？相信有，当地汉人也会有。同样地，有些维族同胞受到法律制裁，当地汉人违法也会被警察抓起来。这些是任何社会都有的内在矛盾，无关乎民族和宗教。道理非常浅显，那帮造谣什么种族灭绝、集中营的人可能别有居心吧，谁知道呢。因为找钥匙耽搁了，离开布尔津县五彩滩已是下午4点，幸好新疆用的是北京时间，劳动节前后大约21点才日落，足以在天黑前赶到当日目的地禾木村。禾木村是位于阿尔泰山深处的蒙古族图瓦人村落，隶属阿勒泰地区行政公署布尔津县。许多人看到阿尔泰和阿勒泰有点摸不着头脑，两者是什么关系呢？阿尔泰山上零星的小黄花
现今中国、哈萨克斯坦、俄罗斯和蒙古交界处的崇山峻岭，《汉书·西域传下》称为“北山”；汉朝以降，历代由匈奴、突厥、坚昆等部落控制，突厥人称其为“阿尔屯吉”，意为“金山”。到了13世纪，蒙古部落势力范围西扩，《元朝秘史》称此地为“阿勒台”，在蒙古语中的含义是“黄金之地”，显然沿袭了突厥人的“金山”之意。自此以后，蒙古人的称呼被广为接受，欧洲人将其罗马化为Altay，汉化则逐渐演变成阿尔泰。光绪三十年，清政府设置阿尔泰办事大臣，辛亥革命后，该职改为阿尔泰办事长官。年，当地政府机构阿尔泰长官行政公署改称阿山道，解放后称阿山行政专员公署。年，为了区别于苏联阿尔泰共和国与蒙古国阿尔泰市，阿山行政专员公署改称阿勒泰行政专员公署。也就是说，阿尔泰和阿勒泰词源相同，如今指山脉用前者，指行政区域则用后者。省道上的马群
从五彩滩出发，沿省道向北，地表从棕钙土过渡为黑钙土，戈壁荒漠也不经意间换成草原，依然辽阔得漫无边际。省道笔直指向前方，消失在遥远的峰峦里，车却开不快，因为那里的马路真的是马路，常有牛马慢悠悠行走。过了草原是嶙峋的黑石山，极尽荒凉的样子，只有无叶的白桦树零星地在石缝里生长。渐渐，路边出现了青黄相间的高山草甸，能看见一簇簇黄花，和将化未化的积雪。散落各处的白雪忽然聚集起来，和天上云层融合，雄峻的阿尔泰群峰简化为数团墨色和几道黑线，宛如一幅精妙绝伦的山水画在眼前铺开。阿尔泰山雪景
心旷神怡中，来到省道和县道路口，依照导航指示转入后者，再往前50公里便是禾木乡。县道狭窄蜿蜒，盘山而下，度弯道频繁出现，令人无暇欣赏路边的风景。峡谷中，有一段贴着喀纳斯河，雪水从山上汨汨流下，裹挟了许多泥土，弄得整条河浑浊不堪。谷底地势相对平坦，黑中带灰的柏油路两侧是枯黄的草甸，草甸不远处的尽头是暗黑的山脚，一些白线通往山腰，再往上是巍峨崎岖的积雪，沐浴在淡金色的阳光中。看上去也很像画，但不是中国的泼墨山水，而是欧洲的印象派油画。禾木村附近的雪山和草甸
禾木村便坐落在这幅绝美的画里，但始料未及的是，如此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熙熙攘攘，宛似闹市街头。数辆旅游大巴正在路边上客，大概是不在此处留宿的游人到了返程的时刻。许多打扮入时的青年男女行走在缓缓前进的私家车和蹄声嘀嗒的牛马旁边。三两处烧烤摊缭绕的烟雾伴随着鼎沸的人声袅袅飘向天空。甚至连天空也很热闹，数十只黑鸢或高或低盘旋不休，也许是等着啄食人类的残羹冷炙？经过数小时荒山野岭中的跋涉，骤然见到一派欣荣的人间烟火，心里不由十分喜悦。寄宿的客栈濒临禾木河
然而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变成了愧疚。当晚寄宿的客栈濒临禾木河，生活用水直接从河中抽取，未经过滤便输入管道，从水龙头放出来是浑浊的，甚至夹杂着泥沙。这倒也罢了，虽然用泥水洗澡刷牙十分难受，毕竟只是脏，不至于对身体有什么害处。但这些河水经过使用后变成生活废水，携带沐浴露、洗发水、防晒霜和其他护肤品含有的化学成分，非常可能返流，污染原本纯净的生态环境。禾木村的白鹡鸰
村南有污水处理厂，按照设计方案，年最大处理能力为每日立方米。禾木村民大约1人，算下来人均可排放废水额度为每日升，约等于中国城镇居民每日平均升的综合耗水量。但不知何故，当地管理部门确定污水处理厂方案时，竟然没有考虑游客的因素。据《阿勒泰日报》报道，年禾木村累计接待游客余万人次。如此巨量的游客，哪怕只有十分之一在当地过夜，产生的废水也远远超出当地的处理能力。其实禾木村建有供水系统，取水口在禾木河上游约米处，进入供水管网的河水都经过净化和消毒。但同样地，供水系统也没有考虑游客的因素，年最高日供水量仅0立方米，无怪乎当地客栈直接从河里抽水用。除了废水，游客造成的生活垃圾也很惊人，村里随处可见丢弃的塑料袋、烟蒂和各种纸盒。离开后才知道，原来天上那么多黑鸢，是因为附近有个露天垃圾场，厨余垃圾是它们容易获取的食物。禾木河、白桦林和雪山
如今旅游是一种普遍的休闲方式，故都的秋，札幌的雪，金门大桥的雾，马丘比丘的日落，圣托里尼的白与蓝，哈里发塔的伟岸，甚至马达加斯加的猴面包树，已经未必值得在朋友圈炫耀。但白人殖民主义的流毒仍在，由于受到某些旅游媒体的蛊惑，当代不少观光客和从前欧洲殖民者一样，热衷于前往山高水远、鲜为人知的地方，并以此为荣，仿佛目的地越是偏僻，路途越是遥远，越能表明他们与众不同。这些目的地一旦知名度提高，交通设施改善，旅行团蜂拥而至，便失去先前的魅力，不再能够彰显远道而来者的独特。他们于是寻找新的圣地，继续追逐下一片能让自己产生先人一步的幻觉的净土，然而似乎很少有人思考自己的收获是以什么为代价。三十年前的丽江和大理，现在的腾冲和阿勒泰，无不是这样的目的地。前车之覆，似未成为后车之鉴，旅游业拉动经济发展但污染环境、破坏生态的剧本仍在上演。作为参与污染破坏的个体，光有愧疚大概是不够的，以后还是尽量少来这种基础设施落后的地方吧。但主要责任可能不在观光客身上，毕竟标新立异和猎奇是人类的天性，更何况这些目的地之所以让人趋之若鹜，是因为其景色确实优美奇特，尤其是与禾木村同属禾木哈纳斯蒙古民族乡的喀纳斯湖。跟阿尔泰和阿勒泰一样，哈纳斯与喀纳斯也令人困惑。其实它们指的是相同的地方，前者是哈萨克语发音；后者是蒙古语发音，得益于喀纳斯湖水怪的传说，更加广为人知。喀纳斯河上的鹊鸭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有人在喀纳斯湖目击水怪的消息见诸报端。那是一个流行练气功和《飞碟探索》的时代，人们就像相信特异功能一样，对水怪的存在深信不疑，转载媒体不计其数，引起极大轰动。年夏天，阿勒泰地区科委和水电处邀请中科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黑龙江水产研究所的专家学者组成一支综合科学考察队，对喀纳斯湖作了为期两年的全面考察。年7月20日，新华社从乌鲁木齐发电文通告了科考队的成果：喀纳斯湖不存在水怪，目击者见到的异象极有可能是哲罗鱼群。哲罗鱼属于鲑科，生长缓慢，寿命较长。科考队在喀纳斯湖观测到的最大体长为3.73米，体重公斤以上，寿命最长的83龄。夏季晴天中午，经常能观测到数十至上百条哲罗鱼遨游湖面，远看容易产生水怪的错觉。喀纳斯河畔觅食的母牛和小牛
水怪传说破灭没有让喀纳斯湖失去魅力，因为周边风景足够优美。从省道尽头的景区正门进去，先是一段和景区外无甚差异的山路；车开着开着，右边无叶的桦树和墨绿色的落叶松后面，突然出现了一道水花喷溅的白练，当然是喀纳斯河了。约十分钟后过桥，改从喀纳斯河东边走，左边的河面变得开阔，水流不再湍急，缓缓地在枯黄的草地间流淌着，许多散开的牛马在河边觅食，偶尔还能见到赤麻鸭、鹊鸭和其他水禽。过了河湾区，就到了游客中心，前往喀纳斯湖需要换乘穿梭巴士，穿过哈纳斯村，五六分钟抵达停车场，往下走约两百米便是湖的南口。清澈的喀纳斯湖
清澈的湖水从乱石堆间奔流而下，白色的浪花和远处高山的雪顶相映成趣，澎湃的水声也让众多游客的喧哗显得不那么刺耳。再往前走，才发现原来湖面尚未完全解冻，一小片荡漾的清水北边，是一大片平坦的冰，彼岸深黛色的落叶松前面，停泊着三艘游船，更远处是白雪盖顶的友谊峰，被蓝天白云压得矮矮的，完全没有阿尔泰山脉第一高峰的巍峨。这种高山堰塞湖在中国并不多见，别具一种清净凛冽之美，足以给多数观光客新奇的体验。喀纳斯湖南端景观
到访喀纳斯湖的观光客，通常也去30公里外的白哈巴村。村子与哈萨克斯坦隔着哈巴河相望，外人想进去需持边境通行证，可到喀纳斯湖景区游客中心的警务站免费办理。办证的人很多，有些是旅行团导游，一人拿着几十张身份证前来申请。两个坐在电脑前的警察忙个不停，一边询问一边输入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始终保持着友善的态度。边境检查站的武警也很客气，只是核对了车上四人的通行证，也没查体温或健康码，便挥手放行了。从喀纳斯湖前往白哈巴村路上景色
去白哈巴村的道路，没有去禾木村的那么险阻，两边是平缓的高山牧场，一些不知始建于何年的矮小木屋散布在山坡上，看上去十分古老悠远。这里的居民与禾木村一样，主要也是蒙古族图瓦人，但由于离哈萨克斯坦更近，多了一些哈萨克族同胞。村子规模小，只有一条商业街，排列着几十家商店、饭店、客栈，但有的并不营业，大概因为旅游旺季未到，游客稀疏，主人放牧或者干其他事情去了。午后的阳光热烈地照耀着无人的街道和积木般的小屋，凛冽的风从远处雪山呼呼吹来，刮得几面斜插在栅栏上的五星红旗猎猎作响。插在门柱上的国旗
与热闹的禾木相比，冷清的白哈巴更像世外桃源，岁月仿佛停滞，千秋万载过去，山依旧巍峨，雪依旧洁白，树依旧挺拔；牛马的嘶鸣，也宛如远古的回响。置身其间，顿生天地逆旅、光阴过客的慨叹。所谓的功名利禄，还有所有的烦恼、忧愁、焦虑和悲伤，显得那么的短暂，那么的无足轻重。对生活在都市的人来说，这种刹那忘忧的安宁心境太过珍贵。那些热衷于追逐人迹罕至的风景的观光客，某种程度上也算情有可原吧。白哈巴村
但生活的本质是流动，最是人间留不住的，又岂止青春的朱颜和似锦的繁花。再美好的景物，正如相见恨晚的欢欣，或者灵光乍现的感悟，终不免成为难忘的曾经。翌日辞别喀纳斯，继续赶路，前往下一站北屯。那天早晨风云突变，不复前几日晴朗气象，路上先后遭遇了瓢泼大雨和极浓的雾，能见度不足十米。幸亏双向车流均有警车领路，道路保持通畅，虽然行驶缓慢，总算安全地离开了阿尔泰山。山外万里晴空，松弛了浓雾中紧绷了一个多小时的神经。然而没隔多久，忽地刮起了沙尘暴，漫天灰土飞扬，吞噬了路上吃力前进的车辆和路边或转或停的风车，满目苍黄，像极了末日电影的画面。沙尘暴中的卡车
过了布尔津县城，沙尘暴消歇了，省道在平坦的大地上笔直伸延，放眼所见让人不由想起了唐朝诗人刘商《胡笳十八拍》的描绘：“行尽胡天千万里，唯见黄沙白云起。”天上的云朵连绵不绝，和黄沙大地在远处相接，岑参当初看到的是相同的景象吧？“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那些封存于唐诗里的苍凉意境纷纷重现；中国虽大，宫阙嵯峨的长安或者清角吹寒的扬州，雁去秋来的塞北或者杏花春雨的江南，却早已经过于现代，大概只有在西域，才能获得这种与千余年前的先辈“同悲万古尘”的独特体验吧。省道的景色
抵达北屯，天色尚早，但由于狂风大作，取消了游览乌伦古湖的计划；除了出去吃一顿美味超乎预期的晚餐，其他时间消磨在酒店房间里，直到第二天出发去可可托海镇。可可托海是哈萨克语коктокай的音译，意为“蓝色森林”，该镇在富蕴县北部阿尔泰山脉里，依照行程安排，要参观的是额尔齐斯大峡谷和三号矿脉。可可托海世界地质公园入口
额尔齐斯大峡谷旧称小东沟，是可可托海世界地质公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额尔齐斯河的发源地。它属于花岗岩地貌，但和黄山、华山等典型花岗岩地貌不同的是，其岩表密布着蜂窝状凹坑，冰川侵蚀的作用清晰可见。那天刚进公园时下着小雪，但见一座几乎垂直的山体耸立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旁边的山坡交错生长着墨绿色的松树和光秃秃的白色桦树，乍看很像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恍惚间差点以为回到了阔别近岁的加州。但再往峡谷深处走，独特之处便显露出来了：额尔齐斯河布满了乱石，小的如拳头，大的像轿车，而且山体裂痕宛然，乱石显然是从附近山上掉落的。额尔齐斯河的落石
这是富蕴大地震的结果。年8月11日凌晨5点18分，富蕴县可可托海和清河县二台子之间发生了8级地震，地震波甚至传到了南美。除了额尔齐斯大峡谷的落石，大地震的遗迹还包括可可苏里（源于哈萨克语，意为“蓝色河湾”）、伊雷木湖，和震中卡拉先格尔一个长1米、宽米的塌陷区。几处保存完好的遗迹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这是它们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地质公园网络的主要原因。公园入口处设置了地质博物馆，详细科普了当地矿产资源、富蕴大地震和其他地理知识。从额尔齐斯大峡谷的情况来看，公园的规划和管理十分科学合理，远远超出预期，非常值得推荐。唯一的缺憾是，博物馆前广场有一块巨大显示屏，循环播放辛丑年春晚节目《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演出录像，并非特别悦耳的歌声重复多遍以后，简直和路边五元店“五块五块，一律五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噪音差不多。经营方滚动播放一首其实与景区毫无关系的流行歌曲，与乌尔禾魔鬼城宣传两部曾在当地取景的影视剧一样，实在是太恶趣味了。这种做法不说是对可可托海景色的侮辱吧，至少也是对其历史的失敬。额尔齐斯大峡谷标志性景观：钟山
可可托海虽是山间小镇，但对新中国至关重要。年，苏联地质调查团在可可托海发现了稀有金属富集的矿床，将其命名为三号矿脉。三号矿脉蕴藏的矿物多达86种，包括锂、铍、铌、钽等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金属和放射性元素。解放后，中苏联合开采可可托海矿床；年，中方收回了矿场管理权，开始独自勘探与开发。数年后两国交恶，苏联索要借款，当时中国外汇紧缺，部分债务只能用物资偿还，可可托海的矿物抵消的外债占到总数的三分之一。当地出产的稀有金属也曾用于制造核武器和航空器，为国防和航空航天事业做出过不可或缺的贡献。可可苏里的蓝喉歌鸲
三号矿脉早已停产，年改建为可可托海矿山公园，与额尔齐斯大峡谷、卡拉先格尔、可可苏里、伊雷木湖联合申报世界地质公园成功，其主要景点是露天采坑和阿依果孜矿洞。露天采坑的坑口长宽约米，分为十层，往下逐渐收窄，深达米，非常壮观。阿依果孜矿洞入口在采坑上方的半山腰，进去需戴安全帽，导游全程领路解说。导游原本是当地矿工，详细介绍了矿洞的历史、构造和设施，以及绿柱石、锂辉石、紫水晶等矿物。洞里保留了不少挖矿工具，并通过雕塑还原了当年艰苦卓绝的生产场景。三号矿脉的露天采坑
但这些科学和历史知识可能太过枯燥，缺乏可以在社交媒体炫耀的属性。泛娱乐化的浅薄年代，人们的注意力甚至行为已被流量所控制，众多网红景点的流行足以说明这一点。有些观光客外出旅行，也许更在意拍几张紧跟潮流的照片，发在社交媒体上多得几个赞。从这个角度来说，克拉玛依魔鬼城和可可托海世界地质公园的做法似乎无可厚非。毕竟有什么样的游客，就有什么样的景点，只能寄希望于社会继续发展能提升大众的趣味了。当日返回乌鲁木齐，路上发现希望或许不算渺茫。走的是通车不久的五大高速，崭新的柏油路面乌黑发亮，如果从天上看，可能像一条黄沙里的黑龙。路上车辆特别少，不过几乎全程有区间测速，只能开到。暗自庆幸没去换领国内驾照，不能开车，否则开起来得活活气死。道路在无人区，又是封闭式的，限速如此之低，用意到底何在，真是费解。但这条路是在国内行经的高速中最喜欢的，因为每隔几公里便有野生动物迁徙通道。人类的道路将野生动物的栖息地切割得七零八碎，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小家伙丧命车轮之下。新修的公路能考虑到它们，说明社会的确是进步了，但愿各地旧公路也早日做出相应的改造。那天中午在恰库尔图服务区停车吃饭。服务区前一日才开业，但适逢劳动节假期，餐厅已经人满为患，多数是团队客。点了几个菜，等了良久，未见端来，于是去催老板，顺便闲聊了几句。老板是东北人，到新疆十几年了，在富蕴开了两家酒店，主要做旅行团生意，服务区餐厅的客源都是老关系。他说餐厅是向福建人转包的，全新疆高速公路服务区的生意是福建人总包。给你把大盘鱼去掉吧，你一个广东人来新疆吃什么鱼。四个人点那么多菜也吃不掉。现在工人不好招，基本上都是少数民族。本地治安很好的。前面有很多野马。你仔细看，荒地上的马都是野生的。非常多，冬天下雪的时候很容易看见。天池有什么好看的，就一个小池子，十几分钟就看完了。恰库尔图服务区餐厅的大盘鸡
服务员端上大盘鸡的时候，立刻明白老板为什么要去掉大盘鱼：盘子足足有洗脸盆那么大，光是这一道菜四个人便未必能吃完。相形之下，上海那些新疆饭店的大盘鸡应该叫小盘鸡才贴切。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味道竟然堪称完美。吃完结账，才元。只是老板并非什么都说对了，比如路上没有看见野马，一只野生动物也没看见，尽管卡拉麦里山有蹄类自然保护区就在恰库尔图镇。马牙山上俯视天池
关于天山天池，也许老板说的没错，也许不该先去喀纳斯湖，也许只是疲倦，又或者因为假期游客太多，反正隔日去参观毫无惊艳的感觉。如果只在水边看，天池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潭清水，倒是旁边的马牙山值得坐缆车上去。到了马牙山峰顶，俯看天池像一块镶嵌在山谷里的蓝玉，还能远眺巍峨雄峻的博格达峰，颇有“荡胸生层云”的快感。东天山第一高峰博格达峰
从天池下来，在停车场不期然遇见一对槲鸫夫妻。它们在隔离带的草地上觅食，啄了满满一喙虫子，轮流回巢喂三只雏鸟。鸟巢安在不高的树桠上，十来个发现它们的游客在下面围观，纷纷拿起手机拍照。它们似乎不怎么害怕，旁若无人地飞来飞去，可爱又神气。满嘴虫子的槲鸫
槲鸫和巢里三只小鸟
感恩在北疆之行即将结束的时候，看到人鸟和谐共处的一幕，因为再一次确信这个社会固然有种种缺憾，但终究在进步，终究如同三只小槲鸫的成长，非常值得期待。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